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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日)渡边淳一2020-08-21 17:40:15

愁日

自由职业到底是什么东西?

早上,准备起床的悠介想起这个问题。

好像作家都属于自由职业,那自由职业真正的定义是什么呢?

之前一直模糊不清,只是使用着这个词,现在,自己也干上这种行当,得弄弄清楚。悠介马上从床上爬起来,翻开词典,上面这样写道:不受人雇用、不受上班时间制约的职业,如律师、作家等。

果然如此,现在的自己就没有时间限制,也没有雇用合同。

悠介钦佩这种简明扼要的说明,但马上又有了一个疑问。

那些走红的作家,经常会被拜托在何时何时之前写多少多少页的稿子。签不签合同另当别论,他们在接受这些请求的瞬间,契约关系不就成立了吗?不就已经被截稿日期这个时间所束缚住了吗?

实际上,答应编辑要求的流行作家,每天都被截稿日期逼得很辛苦。很多编辑都待在作家身边寸步不离,等作品一写完马上拿到印刷厂去印刷;也有的作家和编辑之间有几天之内必须写多少页的约定。

这样想来,那些已经成为作家的人就不属于自由职业者了。

与他们相比,悠介现在很明显没有接到什么约稿。

虽然有S杂志社约的六十页的短篇小说,可那不是合同,编辑的态度也模棱两可,给人“能写则写”的感觉,没有“必须完成”的逼迫感。而且自己还有大量的时间,也不受任何人束缚。

这样看来,现在的自己不正是地地道道的自由职业者吗?悠介激动得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可马上清醒地知道这种发现毫无价值。

自由职业,说好听点就是失业罢了。和谁都没有雇佣关系,也不受时间制约,可没有人会觉得开心。

悠介已经没有了刚才起床就去翻词典的劲头,只是坐在桌子旁一边抽烟一边望着阳台外。

五月的天不冷也不热,天空飘着朵朵白云。

已经过了上班族赶车的高峰期,呈现出上午的宁静。远处传来阵阵卖竹竿的吆喝声。

抽着烟,悠介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移向对面屋顶上的鸡形风向仪。

下町的这栋灰蒙蒙、脏兮兮的楼房顶上为什么会安装一只鸡形风向仪呢?是风雅的楼房主人所为,还是某人的恶作剧?

最近,悠介发现这个风向仪不会转,朝着西边的方向动也不动。

之前,吹西风的日子较多,所以悠介自然以为风向仪是受风向的关系向西站立。可东南风刮得猛的日子它还是朝着西边,悠介这才发现这东西是固定的。

是安装了一个本来就不会动的风向仪,还是因为在户外日晒雨淋,轴承生锈了才不会动的?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反正小鸡总是望着西天。

悠介知道了这是只不会随风转动的没有用的小鸡,可每天望着它,会觉得心情很好。

在屋顶上,戳着煞风景的电视天线,蹲着庞大的供水塔,还零乱地晒着各种被褥,唯独看到鸡形风向仪的时候心情会异常平静。微风和煦,小鸡昂首挺胸,依然如故。

悠介呆呆地望着风向仪,突然想起了名片一事。

辞职来到东京后,还没有印名片。

对于男人来说,名片可是必需品。与初次见面的人打过招呼后首先就是交换名片,也需要向编辑出示名片来介绍自己。

那种时候,如果只是口头说说名字或点点头,而不拿出名片的话是非常失礼的。

虽说是自由职业者,名片还是应该印些的,但名片上写些什么好呢?

一般好像只写名字,下方再注上住址和电话号码。没有工作单位,所以就这样吧。

如果是画家或是音乐家,有的人会在名字后面添上“画家”或是“歌唱家”一词,还会注上自己所属的组合或乐团。

当然,根据喜好的不同,名片的样式也各有不同。

但作家或是评论家的情况就不同了,可能是因为没有专属团队的原因吧,一般名片上只有名字。悠介之前倒是见过有注“文艺家协会会员”“日本国际笔会会员”之类头衔的名片,但爽快地说,这样的注释有点多余。

作家就像是一匹狼,只会单独行动,他们一般是不会结党搞帮派的。

那只写个名字是不是又显得清高呢?

像悠介这样的情况,不是不能印制山根医院医生的名片。虽说只是家私人医院,可自己担负着整个整形外科的工作,所以印上整形外科主任医师的名号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不过对于悠介来说,医生无论如何都只是副业,自己的本职工作是作家。这种时候,还要扛着医生的头衔,心中不会释然。

但只有名字的名片,真的能得到别人的认同吗?熟人和朋友暂且不说,一般的人看到只印有“相木悠介”的名片都会心存疑惑吧。

悠介之前一直没有主动去印名片,也是因为自己不知如何是好。

再怎么犹豫也没有办法,不管印成什么样还是得有名片啊。

悠介一边看着鸡形风向仪一边对自己说:“反正是要当作家的,就只写名字好了。”

因为是在下町的关系吧,附近就有好几家印名片的小印刷所。

天空飘着淡淡的白云,晴朗的下午,悠介出了门。穿过电车轨道,便看到一家高高挂着“石原印刷”招牌的店家,敞开着玻璃拉门。

“我想印名片。”

马上有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拿着白纸和笔出来招呼悠介:“请在这儿写下您要印的内容。”

悠介拿起了笔,稍稍想了一下,然后果断地在纸的中央写下自己的名字,在左下角用稍小点的字写下了住址和电话号码。

这个女人可能就是这儿的老板娘吧,在悠介写字的当儿,有一个年轻男子叫了一声“夫人”,过来和她商量工作上的事。男人走后,女人拿起了悠介写好的白纸。

“就这样吗?”

悠介含糊地点点头。老板娘好像不相信,又问道:“不用写工作单位吗?”

“是的。”

女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仔细地确认了一下白纸上的字。

“请问印多少张?”

“一百张吧……”

“三天后可以来拿。”

老板娘又逐一检查了一下这几个字后开口说:“对不起,请先付一下定金,一千两百日元。”

悠介连忙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两张一千日元的钞票递给女人,并问道:“要收定金的呀?”

“是的,我们都是收定金的。”

老板娘写好收据给悠介:“那么,请您三天后来取吧。”

悠介拿好收据走出了店门,心情却是不爽。

说实话,自己之前印过几回名片,可交定金还是头一回。在札幌的时候,只要跟医院附近的印刷所说一声,把要印在名片上的内容写好给他们就行了,四五天后他们就会把印好的名片送到医院来。

可这次别说送了,还得先付定金。

可能是第一次跟不熟的关系打交道吧,也有可能是没写工作地址让他们不安了吧。

即使这样也不能收定金啊。住得这么近,肯定没问题的嘛,真是小看人。

幸好身上带钱了,不然要出糗了。

“是这样的啊……”

悠介又看了看鸡形风向仪,重新理解了辞去大学医院的工作所获得的自由的含义。

过了数日,悠介已经忘记了名片的事情,毕竟一直也没有用上名片的时机,而且短篇小说的截稿日期临近,因为这个,他头都大了。

S杂志社的川边编辑并没有明确地和自己说明会在几月几日的杂志上刊登,可却让自己必须在五月底前交稿。虽不是什么正式的约定,但在五月底之前,不得不完成这篇小说了。

已经有了构思,也写了二十多页了,可悠介不满意,所以全部重写,这下,时间非常紧张。

之后的每一天都得至少写上十页,否则完不成。

算了算时间,悠介马上在桌子旁坐了下来,这时印刷所打来了电话。

“您的名片已经做好了。”

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翻了一下日历,日子过了五天了。

悠介点点头,答应忙完了就去拿。傍晚,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悠介便向印刷所走去。

印刷所玻璃门依旧敞开着,年轻男子出来接待自己,老板娘也马上出来了,脸上堆满了笑容。

“好几天没看见您,怕您忘了,所以……”

她说起打电话的理由,态度和上回完全是两样,十分和蔼亲切。

“让您特地过来取,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

悠介从女人手中接过名片盒,看了一下名片。老板娘接着问道:“您是山根医院的医生吧?”

突然被这么问,悠介愣了一下。老板娘说道:“我家的孩子多亏了先生您的照顾,他叫清贵,脚受伤了。”

老板娘指了指脚脖子,悠介想起来半个月前有个因脚关节扭伤而来看病的中学生。

“真是麻烦您了,非常感谢!那天我儿子看见您了,跟我说您就是给他看病的医生……”

悠介终于明白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原因了。

“我们不知道是您,真是抱歉。”

老板娘在为收取定金的事表示歉意。

“真的不用写上您工作的医院吗?”

“不用,这样就可以了。”

要是被问起其中缘由反而麻烦了。“再见!”悠介逃也似的出了门。

老板娘爽朗的声音马上追了出来:“欢迎下次光临!”

穿过电车轨道,来到小路,悠介歇了口气。

那个印刷所的老板娘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突然改变态度的。

知道她的本意是好的,可只是作为给孩子看病的医生才被亲切对待,悠介有些不满。没有什么特别要责备她的意思,但这前后态度的变化也实在太大了。

回到公寓,悠介点了一支烟,重新将名片拿在手里。

名片的中央并列排着四个字:相木悠介。左下角印着现在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如悠介要求的那样,没什么差错,但整体感觉有点不协调,也没有平稳感。悠介将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仔细地看了又看,没有头衔的名片,还是不太可靠啊,总觉得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右半部分太空了,看着有点空落落的。

以前,在这个部分都会写上大学医院的名字和自己专攻的学科,再标上讲师的头衔,非常漂亮,可眼前的名片上什么都没有。周围空旷,心情倒是舒畅,吹来的风却是阴森森的,让人不寒而栗。

“这样真的可以吗?”

悠介看着名片,慢慢地担心起来。

这样的名片可以拿出来用吗?给别人的时候,对方会是什么脸色、什么态度啊?

“失去的头衔还是非常重要的啊……”

望着阳台外的鸡形风向仪,悠介万分怀念已经抛弃的札幌那万里无云的五月的天空。

晚上,在医院的食堂吃完饭回到家,悠介更深深地体会到这种孤单。

以前在大学医院的时候,晚饭后经常和同事们一起去医院的休息室闲聊,有时还会约好一起出去喝酒,然后打麻将。

偶尔也会下班后直接回家,家里有妻子和孩子等着自己。

但在东京,裕子五点多要去夜总会,自己回到家后一个人也没有,感觉空荡荡的。

山根医院的同事倒是有,可那个外科医生要比自己年长十几岁,工作一结束就早早地回家了,内科医生又是位女医生。影像科有个男技师,还有个男办事员,可他们都一本正经的,也不擅长喝酒。而且即使他们有空能在一起坐坐,也没有能说到一起的话题。

说真的,悠介是想有一个能和自己畅谈文学理想的同伴,想和编辑或是像自己一样对写小说情有独钟的人一起畅饮聊天。

但和蔼可亲的编辑很少,即使有,也好像都很忙,不好厚着脸皮把人家约出来喝酒。

白天在家里还待得住,到了晚上,悠介非常想出去逛一逛。

悠介一个人沿着电车轨道,向两国的车站方向走去,在穿过两个信号灯的地方有一家烧烤店。烧烤店位于这幢三层建筑的一楼,入口敞开着,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吧台和客人坐的椅子。烤鸡肉的烟甚至都飘到了街上。

悠介第一次来这儿是一周前,在逛完神田的书店后回家的途中路过。

里面要比从外边看上去更加宽敞,可以轻松地坐下三四十个人。客人的点菜声、醉汉的叫喊声交织成一片,格外嘈杂。

这是拿到名片两天后的傍晚。悠介买了刮胡刀的刀片,又顺便来到了这里。时间还不到六点,却有不少客人了。悠介在吧台一头的空座上坐了下来。

周围几乎都是结束了一天工作的上班族,也有不加修饰地穿着宽松夹克衫或是敞领衬衫的人。也许是刚从工作中解放出来的原因吧,每个人都容光焕发,高兴地说着话。

悠介要了杯酒,又要了烤鸡心和烤鸡肝。

“来了,让您久等了。”

在有气势的喊声中,一位扎着扎头布,穿着印字短褂的男子给悠介的酒杯中斟满了酒,酒慢慢地溢出来,流在了玻璃杯下的托盘中。

悠介喜欢将这些溢出来的流在托盘中的酒再倒回玻璃杯中喝。

拈了块鸡心尝了尝,悠介发现坐在旁边的男人吃着同样的东西。

有点好笑啊,悠介苦笑了一下,那个男人也微微笑了一下。

男人的额头上方有些秃顶,年纪比悠介大点,四十五岁左右,穿着简单的白衬衣,打着领带。西装脱掉了,搭在椅背上,袖子也往上卷了几下。悠介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那儿了。从他刚才默默吃东西的情形看来,也是一个人来的吧。

悠介觉得他很和善,又偷偷地看了一眼,不承想他也看了过来。

“好热啊。”男人和悠介说话。

虽然还只是五月中句,却已经可以不用穿外套了,再加上烧烤的炭火和这么多人,更觉得闷热难当。

“是啊,该开空调了。”

“里面有空调,为什么不开呢?”

男人看了看右手边的最里处,那里好像装着一台空调。他那白衬衣的衣领处稍稍有些脏,看来是个善良的上班族。

“经常来这儿吗?”

“偶尔来,你呢?”

“我这是第二次。”

男人可能是觉得自己更了解这家店吧,对悠介介绍道:“这一带,这儿的烧烤最好吃,所以经常挤满了人。”

已经打开了话匣子,男人似乎很放松,又问道:“你在附近工作吗?”

“是啊……”悠介回答得有些含糊。

“我一直是这一片的负责人。”

“负责人?”

“是银行的负责人。今天去拜访了一位老主顾,结束后本来想直接回家的,可路过店门口的时候,被烤肉的味道吸引了进来。”

不错,一闻到烤肉的香味,就会不知不觉、摇摇晃晃地想走进来。

悠介点点头,表示同意。男子转身从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口袋里掏出名片。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名片上写着:城北信用银行锦系町分行对外负责人村越次郎。方才看上去他虽一本正经的,却很健谈,原来是职业病啊。

“您住哪儿?”

“石原。”

“那就在附近啊。”

男人可能是觉得反正自己递了名片,所以问对方什么问题都可以了吧。

“那您是……”

突然被这么问,也不得不出示名片了。悠介从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拿出两天前刚做好的名片。

“给!”

男人稍稍低了下头接过名片,马上不可思议地问道:“您的工作是……”

“在家里做事,所以……”

“那是……”

男人对没写工作单位的名片抱着怀疑的态度。

“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在写点东西。”

“写东西?”

悠介决定告诉他:“写小说。”

“小说?就是写书?”

“是的。”

男人看了看名片,又看了看悠介的脸,问道:“抱歉,这是笔名吗?”

“我没有笔名,这是真名。”

对于男人来说,当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又仔细地看了看名片,不好意思地对悠介说:“我不怎么看小说,所以不知道您的名字……”

“没什么……”

即使不知道名字也不用道歉,就连编辑都不知道很多作家的名字,何况是其他行业的人。

“只是个新人。”

“跟写小说的人碰面还是第一次。这是很辛苦的工作啊。”

男人如看稀有动物似的看着悠介。

“我也该看点小说了,虽然工作有点忙,可正好借此机会去书店买本您的书看看。”

“请等一下。”悠介慌忙用手制止他。

“我的书还……”

“没关系,我自己买。”

“那个,不去大书店的话可能买不到。”

“叫什么名字来着?”

“叫《双心》,可我不知道还有没有……”

“我经常去日本桥和银座那边,我去那儿的书店找找。”

男人显得格外亲热,又叫了酒劝悠介喝。这份好意对悠介来讲反而成了一种负担。

悠介来东京的半年前,由文艺出版社出版过一本叫《双心》的单行本,收集了四篇他曾在杂志上刊登过的小说。大小就是普通的三十二开本,封面薄薄的,定价是五百八十日元,对于不满三百页的书来说算是比较高的了。这是悠介的第一本书。

出书,是成为作家所迈出的第一步。

在报纸的广告栏里出现了书名和自己的名字,虽说只占了一小块地方,但悠介看见的时候激动得心怦怦直跳,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以往的自己了。

有了书,自称作家就不会惭愧了吧。这之后的几天,悠介去札幌繁华街道的书店,在文学类书和北海道出版物系列书的书架上都能看到《双心》。

悠介如守望自己的孩子般注视着这本书。

它就像是难产的婴儿,好不容易才分娩下来。

从那天开始,悠介每天都会去书店看看自己的爱子是否畅销。可是,过了两个月,《双心》就从文学书的书架上消失了,北海道出版物系列的书架上也仅存一本。

是卖完了吗?但没有再版的通知,应该不是。无名作家的处女作,是不可能卖完的。也许是对此感兴趣的人在北海道的书店里发现了这块璞玉,把它们都买走了吧。

不管怎样,书店里摆着自己的书,那自己就是作家了。

但来到东京以后,这点小小的自信心一下子就被打碎了。

来到东京后没过几天,悠介就从上野到神田、银座走访了所有较大的书店,可哪个书店都没有自己的宝贝。把出版了半年、无名作家的不畅销书摆在书架上也是徒劳吧,尽管如此,也消失得太彻底了。

悠介意气用事地继续寻找,终于在新宿的一家K书店里发现了一本。

他不由自主地跑过去,没错,书上写着悠介的名字。

悠介的心情如同在地狱中遇见了佛祖那样高兴,可不一会儿就对这本书所放的位置担忧起来。

书确实是放在了文学书的书架上,可书是竖着放的,薄薄的一册,一点也不显眼。而且,更不好的是,左右都摆放着厚书。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本书,如无颜见人似的被塞在里面。

这样一来,一般读者是很难看到它的。

悠介突然觉得自己的爱子很可怜,把它往外拉了拉,而且就这么一本,显得格外寂寞。悠介越看越觉得悲惨,他把书拿在手里,假装在看,一边偷偷地往书台处移动。

每个书店进门的最显眼处都会放着书台,上面高高地摞着各类最畅销的书。悠介来到书台前,环视了下四周,确认没有人看见便悄悄地将书放在上面。

并不是有心的,书放在了司马辽太郎的著作上。

悠介慌忙看了一下周围,谁也没有注意到。

这样就有人买了吧。悠介一个人满足地望着自己的宝贝。这时候,一个男店员疑惑地站住了脚。

悠介屏气凝神,只见店员毫不犹豫地拿起书,把它塞回到文学书架上那厚厚的书当中了。

又被夹在了书缝中,只能看见书脊上的“双心”两个字,好像在控诉自己苦命的生活。

不能重复干这样的事情,悠介只好将书往前放了放,暗自下定决心还会再来,然后走出了书店。

可过了十天再来看的时候,书已经不见了。

大概半年多的时间内,悠介的书就在全国的书店中全部消失了,当然,这应该不是全都卖完了。

后来,听负责出版该书的编辑说,初版印了三千册,卖了一千五百本左右,没有再版。初版只印三千册,对于一个无名作家的处女作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一千五百本的销量,那就是卖掉了一半。

不过,这其中有五百五十本是悠介自己买来送给朋友的,所以,实际上,在全国的销售量不满一千本。

夜里,裕子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大体上,店夜里十二点打烊,裕子会在一点之前到家。

去医院上班的日子不用说,不去上班的时候夜里也要接着写东西,所以裕子到家时悠介一般都还没睡。坐在桌旁一边写着小说,一边不时地看着闹钟,看看裕子还有多长时间回来。

从傍晚一直到深夜,悠介都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很自然地变成了一个等待爱人归来的男人。裕子能在身边陪着的话,会给自己泡咖啡、沏茶。

当然,悠介也不是每晚都在等裕子回家。小说写得顺利的时候,他也会希望裕子稍微晚点回来,也会偶尔喝点小酒就先睡了。

裕子刚去银座工作那会儿,肯定在一点前回家,有时晚点也不会超过一点半。但随着工作熟悉后,时常到两三点才回家。

悠介没有想要约束裕子的意思,可她太晚回家会让自己担心。

裕子又连续两天都过了两点才到家,次日,悠介趁着一起吃早饭也是午饭的时候说:“最近,回来得有点晚啊。”

裕子一边往从多士炉中拿出来的面包上涂抹黄油,一边说:“店里太忙了,过了十二点,那些客人也不回家。”

“但工作时间不是到十二点吗?”

“可老板娘让留下来,就不好说回家了。”

“有这么忙吗?”

“还是东京景气啊,和札幌的消费水平就是不一样。”

曾听说过银座云集了一流公司的精英和有钱人,可从裕子口中说出,悠介心中顿感不平静。

“喝酒的费用很高吗?”

“在我们那儿,每个人都要花到一万日元以上。”

“都是些公款挥霍族吧。”

“所以呀,他们从来都不会在钱上斤斤计较,对于店里来说,可是很重要的客人。”

他们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脸面在这么贵的地方喝酒?那个时候自己却一个人在家码字。悠介越想越气。

“一群笨蛋。”

“客人没什么错啊。”

“可他们都是花公司的钱在那儿喝酒。”

“是有一部分这样的人,为了让他们更尽兴地喝酒,所以工作时间会延长。”

悠介喝着咖啡,一肚子气。

“但还是别那么晚回来为好。”悠介真正想要说的是这句话。

“昨天又过了两点才回来的吧?”“昨晚去了另外一家店。”

“哪儿?”

“店附近的一家小酒吧。”

“和谁呀?”

“店里的一个女孩子,还有一位客人,后来老板娘也去了。”

悠介如同一个吃醋的情夫,说道:“这种事推了不就行了?”

“这位客人是我们店里的常客,加上老板娘也去,所以不好拒绝。”

“既然邀请了,大家为什么没有都去?”

“我也并不是想去,可我还是新人,所以难以拒绝嘛。再说,十二点正是各家店的下班时间,不好打车。”

“不是有电车吗?”

“穿着和服,从两国车站下车后一直走到这儿吗?”

的确,深夜让一个女人独自从车站出来走十分钟以上是很残酷的。

“最近,银座很难打到车吗?”

这种情况,悠介有所耳闻,可没有在这么晚的时候去银座喝过酒,所以不太了解实际情况。

“一过十二点,打车的地方就排起了长队,要花二三十分钟才能乘上一辆。而且,一说去两国,司机们都不太情愿。”

“为什么?”

“可能是就我一个人吧。”

“一个人为什么不行?”

“要是能拉上店里的客人,这样女孩子下车后,再送客人回家,司机可以多开段路,多挣点钱。”

住的地方被别人看不起,悠介很不高兴。

“这儿在江户时代可是市中心,有着光辉的历史呢。”

“话是没错,可很少有回这边的客人呀,很不方便。”

“那一般都是去哪儿的?”

“有去青山、涩谷的。去那些地方的客人多,所以就能搭上出租车。”

“和客人两个人一起乘车?”

“有这样的情况,有时候也会再拉上其他女孩子。”

裕子喝着咖啡,小声地嘟哝了一句:“我也想搬到青山、涩谷那儿去住呢。”

女人开始显露出她的欲望来。在札幌的时候说只要能在东京住下就行了,来到了东京又说如果能在银座那样的地方工作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刚在银座工作了半个月,就想搬到青山、涩谷那些高档的地方去住了。裕子刚刚站稳脚跟,就开始去追求奢华的东西了。

“青山、涩谷那种地方在以前可只是杂草丛生的练兵场。与此相比,这一带靠近日本桥和浅草,历史悠久,又有人情味,这儿才是名副其实的市中心啊。”

“你喜欢这儿吗?”

“也谈不上喜欢,不过觉得是个好地方。总之,回来太晚的话对身体也不好。”

说最后那句话,只不过是显示一下男人的威严。

虽然裕子回家的时间迟了,可她倒是没有见异思迁的苗头。她晚回家的时候,悠介一般都在小睡。裕子先走进卧室,扔掉手提包或纸袋,然后解开和服上的衣带。因为很累了吧,裕子胡乱脱掉和服、拔掉发簪后的模样已经没有了傍晚出门时的美艳。

完全没有要隐藏、遮盖什么事情的样子,裕子坐在地毯上脱袜子,神情中充满了完成一天工作后的放松。

脱完袜子,裕子便起身将和服挂好,然后去浴室洗澡。

这时候,悠介已经醒了,他假装还在睡觉,偷看裕子。裕子哼着小曲,走出了浴室,一边看着被悠介弄得乱七八糟的桌子一边喝果汁,有时候也会从冰箱里拿点东西吃。然后在梳妆台前卸耳环和首饰,关掉灯,钻进悠介铺好的被褥中。

没有主动爱恋别的男人的含蓄,也没有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矜持,非常自然地、疲惫地躺在床上,没有像和自己恋爱时的那种热情,也就是说裕子没有背着自己和别人有染。

悠介看着裕子那甜美又自然的睡容,放下心来。

裕子没有背叛自己,虽然在银座待长了变得有些奢侈,可还是爱自己的。

五月末的一个夜晚,悠介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那天,裕子像往常一样,回来得很晚。悠介终于完成了S杂志社约的小说,休息了一下,喝了杯酒。也许是太累了吧,刚过一点,便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连裕子回来也没察觉。

“小悠、小悠……”

耳边传来呼唤声,悠介醒了过来,看到穿着和服的裕子站在面前。

“起来啦,有好东西吃。”

悠介慢吞吞地坐起来,餐具柜上的钟显示凌晨两点了。

“很晚了,真是对不起,不过有礼物哦。”

裕子从右手拎着的纸袋里拿出一个点心盒,并在桌子上摆上了小盘子和酱油。

“肚子饿了吧?”

“还好。”

“可是很好吃哦,尝尝吧。”

在点心盒中装着的是寿司,好像是银座一流的寿司店里的东西,卷得漂亮又整齐。

“今晚吃比较新鲜。”

睡觉的时候,肚子饱饱的,可眼前精美的食物还是勾起了食欲。

“好奇怪哦,给我吃这个的客人……”

“这是客人给的?”

“是的。店里下班后,他邀请我去寿司屋,吃完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问我是不是一个人住,我说是和妹妹住在一起,所以他又叫了一份寿司叫我带给妹妹吃。”

裕子一边放松胸前和服的带子一边说。

“他不知道你和我住在一起吧?”

“当然了,要是知道了就不会送我了。”

悠介吃着金枪鱼和比目鱼。寿司中的这些材料又多又新鲜,比在附近寿司店里吃的好吃多了。

“而且,那个人把我送到了这儿哦。”

“他也住在这一带吗?”

“不是,住在相反方向的杉并,是特地绕远送我的。”

“啊,好在没去窗户那儿被他看见脸。”

“没关系,我在前面一点的地方下车了,为了不让他知道具体住处,敷衍了一下就下车了。”

悠介挺高兴的,同时又觉得这个男人没安好心。

“那个人是干什么的?”

“是做包装箱的公司的总经理,五十五岁左右吧。”

悠介品尝着海虾,知道了这个男人要比自己大上二十岁。“他喜欢你吧?”

“可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啊。”

“是嘛……”

“不喜欢的,那种纠缠不休、絮絮叨叨的人……”裕子说讨厌那个人,悠介更觉得他干了不少坏事。

“但是,从根本上来讲,他也不是什么坏人。”

“因为他送我们寿司吃?”

裕子将剩下的金枪鱼片寿司卷整个塞进嘴里。“我们是姐妹俩嘛。”

“这么大的妹妹……”

“下次,我再让他给我们买点寿司吧。”

悠介夹着金枪鱼,正准备吃,可停了下来。

这样不就真成了吃软饭的了吗?深夜,自己偷偷地吃着女人从别的男人那儿骗来的寿司。

女人很高兴自己成功糊弄了别人,自己默默吃着她骗来的东西。

“怎么样,好吃吗?”

“啊……”

寿司味道可口,悠介的心里却不是滋味。

来到这个新环境的女人迅速成长起来。

当然,裕子也不是初次踏入社会。以前在札幌的时候她经营过宴会俱乐部,所以也积累了不少作为社会人的经验。不过那个宴会俱乐部也就雇用了二三十个人,在小小的札幌靠熟人介绍做生意。虽然,这样的俱乐部还有几家,可竞争没那么激烈,何况还有人照顾。

虽说是进入社会了,但这只不过是在熟悉的街道,在领受别的好意下挣钱。

与之相比,在银座工作才是动真格的。

不管怎么说,刚来到东京这么大的城市就直接在银座这日本第一红灯区做女招待是需要勇气的。

在那种地方真的能干下去吗?起初,裕子既不安又紧张,睡觉都不踏实。夜里,从店里回到家,也是极其疲劳的样子。

可那只是刚去时候的样子,过了不到一个月,裕子就完全变成个东京女孩了,连说话都带着一股东京腔。

真是令人惊讶的适应环境的能力啊。也不是裕子有特别之处,可能所有的女性都拥有这种能力吧。

对于现在的裕子来说,银座已经变成她最熟悉的地方了。

最近,去店里上班的途中,经常会有招聘女招待的人跟她搭话。

“今天又有人来请我去他们那儿干了,我都说不行了可还是纠缠不休。”

裕子露出烦扰的神色,不过似乎并非讨厌。

反正,裕子完完全全是个银座女郎了。

与裕子这巨大的变化相比,悠介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天隔一天地去医院上班。也许觉得这只是临时的工作吧,他至今跟同事们都不熟,写小说的进展也不怎么顺利。而且,即使笔头顺畅,无名作家的地位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改变的。

看着日渐华丽、自信的裕子,悠介非常不安。

深夜,带着客人给的寿司回来和自己一起吃,说明她还是爱自己的,可那不能保证裕子就绝对没有心仪其他男人。

刚来东京的时候,裕子一刻也离不开悠介,一直缠着他。现在她已经独立行走,在银座这个物欲横流的地方安然生存了。

裕子越是生气勃勃,悠介就越像是她背地里包养的男人。

当然,悠介也有成为作家的远大理想,可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和裕子工作的本质是不一样的。

这样想来,悠介发现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和裕子有了很大的分歧。

比如说,星期天两人一起出门的时候,裕子肯定会打车。其实坐电车也非常方便,可她还是会选择打车。

裕子不擅长查地图、询问目的地之类的事情,而且因为眼睛近视,也看不清站前指南和标志。现在,她每天往返于银座都坐出租车,好像已经习惯打车了。

“坐电车去吧。”可裕子已经将出租车招到了跟前。

这样的情况多数都是裕子付钱,悠介不怎么高兴。虽说裕子付钱也没什么关系,但悠介觉得自己男人的面子没地方搁了。

不仅如此,裕子在其他方面也大手大脚地乱花钱。

两人一起出去购物的时候,肉、水果、蔬菜,甚至是毛巾、面巾纸之类的小东西,裕子都挑最贵的买。价格贵的东西质量固然好,所以也不能说有什么损失,可裕子一点都不像一般的主妇那样考虑节约和划算。

还不到三十岁,又没有结婚,北海道人特有的狂野也是一个原因吧。

自从去银座工作后,裕子花钱花得更厉害了。

起初,裕子都是穿从札幌带来的几件和服,后来便不断地买新洋装了。

裕子原本没有什么存款,来东京也如乘夜外逃一般,所以身上应该没带什么现金,可她每周都会花相当大一笔钱从银座的精品店里买回包括首饰在内的一大堆东西。

在银座工作到底有多少收入,悠介一次都没有问过裕子。

住在一起,生活费原则上是由悠介出的,不过两个人的花销也并不多。比如吃饭的话,悠介在医院的食堂吃,裕子在中午和傍晚出门前也只是一个人简单吃一点。

周末休息的时候,两人会一起出去吃饭,有时候也由裕子来付钱。

总的说来,没有分得那么清,只是花着挣来的钱,够用并且也生活得挺好。

可是最近,悠介见裕子不断地买高档的衣服和首饰,开始担心起这个花销来。即使是在银座的夜总会里工作,女招待的工资最高也就是一天一万日元,除去美容费和打车费,应该没有余钱买这么贵的洋装了。

“买这么多不打紧吗?”周末,裕子又买了两件衣服回来试穿,悠介见状间道,“这衣服挺贵的吧?”

“不是很贵。”

“多少钱?”

“这件六万块,那件不到四万。”裕子照着镜子,干脆地回答道。“两件十万块?”

就悠介所知,这个价钱可以买四件衣服了。

“为什么买这么多的贵衣服?”

“我以前穿的都不流行了嘛,没办法呀。”

确实,在银座当夜总会女招待,不能穿得太寒酸,可这买得也太多太贵了。

“我付不起这么多钱的。”

“没关系,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那就是有别人替你付啰?”

“那样也可以吗?”

“随便你。”

悠介咂了下嘴,镜子中的裕子呵呵地笑起来。

“真是笨蛋,这是用店里的预支款买的。”

“预支款?”

“总之就是预付费,是预先从店里拿的钱,这样讲比较好理解。”悠介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和工资的含义不一样。

“我拿了三十万。”

“可这是要还的吧。”

“没有明确的归还日期,不过要是离开的话就必须得还清。”知道了最近裕子手头阔绰的原因,悠介松了口气。

“那就是说这笔钱是由店里出的啰?”

“是店主妈妈出的。”

“但是如果店里所有的女孩子都问老板娘拿钱那可不得了。”“可把钱借出去,就能保证女孩子们不会跳槽了呀。”

真不愧是银座的夜总会,运作金钱的方式是悠介难以想象的。“拿这么多没关系吗?”

“会从工资里慢慢扣的,不用担心。”

“那你一个月的工资有多少啊?”

“我刚去不久,所以就二十万左右。”

数日前,悠介把写好的六十页的短篇小说交给了S杂志社。那个杂志社给的稿费挺丰厚的,即使那样,一页两千日元一共也就十二万。为了完成这篇小说,悠介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可裕子只是晚上出去工作,就有将近两倍的钱到手。

“这么多啊……”

“我算少的了。那些有固定客人的女孩子,一个月能挣五六十万呢。”

尽管将稿件交给了S杂志社,可究竟能不能被采用还不得而知。如果被退回来,那一个月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一毛钱都拿不到。与之相比,那些姑娘们挣钱也太多太容易了,悠介非常郁闷。

裕子一边试新的洋装一边接着说:“我也想接点客人。”

“接客?”

“不只是当个服务员,我也想有自己固定的客人。这样,客人支付的一部分费用就能直接到我的账上,我的收入就更多了。”

“做做看吧,不是挺好的吗?”

“可这样就抢了店里别的女孩子的生意了呀,不太好。”

“去别家店呢?”

“现在已经没办法走了。”

悠介抽着烟,裕子似乎有些为难地跟他说:“你有没有认识的人可以当我的保证人?”

裕子虽是独身,可实际上是在和悠介同居,所以悠介也算是个人选。

“我当保证人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有些难。”

“什么?”

“你不要生气啊。如果要接客的话,手头会出入客人的很多酒水钱,所以必须有相当收入的人才能当保证人。”

“我的收入不够吗?”

“得出示税务局的纳税证明。”

现在悠介的收入是在山根医院当医生的工资和写小说的稿费,可这两项加起来也没多少,况且这些收入都是不稳定的。正如裕子所说的那样,担保不了客人这么多的酒水钱。

“好像不认识谁啊。”

悠介忽然想起山根医院的院长来,可怎么跟他说,才能让他当自己在银座夜总会工作的情人的保证人呢?悠介沉默不语,裕子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

“心情不好吗?”

“没有……”

“对不起啊,反正也不是马上就需要,所以……”裕子安慰悠介。她将裙摆展开,站在悠介的面前。

“怎么样?合身吗?”

“合身……”悠介有气无力地回答,没有丝毫兴致。裕子用明快的声音说:“亲爱的,去我店里看看吧。”

“可以去吗?”

“没关系的,介绍一下我的男人,呵呵。”

“让客人知道了不太好吧。”

“只跟店主妈妈说啦。”

悠介知道裕子是想讨好自己,真的去店里跟老板娘说自己是裕子的同居男人的话,裕子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工作了吧。

“我一个人去可以吧。”

“好啊。人多的话你就坐到吧台来。”

悠介点点头。要是在裕子的店里出示只有名字的名片的话,更会被当作是让情妇包养的情夫吧。悠介越想越郁闷。

五月底的时候,悠介终于将小说完成,交给了S杂志社。负责的川边打来了电话。

“您的小说写得很好,我们想刊登在下一期的杂志上。”

川边是位女性,长年从事小说杂志的编辑工作,现在已经是副总编了。半年前,悠介犹豫要不要去东京的时候,她特地写信来说试试看给S杂志写点东西,这也成为悠介最终决定上京的一个动力。就是她给悠介打来了电话。

“下一期?是这个月末要出版的这期吗?”

“是八月号,这个月的二十日左右会出样本。”

S杂志作为介于纯文学与大众文学之间的小说杂志,非常朴实,又独具风格。悠介只在纯文学杂志上发表过自己的小说,很想在S杂志上也能发表。

这是悠介来东京后写的第一篇小说,换句话说,也就是作为一名职业作家所写的处女作。如果这篇小说写得失败,不被发表的话,那以后的前途也许会变得黑暗,上京这个决定也可能就是一个错误了。

总算写出了一篇令人满意的作品,悠介也有了很大的信心。

悠介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家里有妻子、女儿和母亲。自从离家去了东京后,妻子时常回小樽的娘家去住。不过,即使妻子不在,母亲也应该在家。

悠介辞去医生的工作,要当作家的时候,母亲哭着反对。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为什么非得要辞职呢?你父亲要还在世的话,是不会原谅你的呀。”

母亲将已去世的父亲都抬了出来想阻止悠介,可悠介非常固执。

“现在正是个机会,不出去的话就永远都出不去了。”

“可也没有必要为了干风俗业而去东京啊。”

将写小说形容成干风俗业,悠介惊得哑口无言。

但来到东京以后,悠介发现母亲所说的并非毫无道理。

悠介一直是到了晚上才开始写东西。即使在不去医院上班的日子,白天也基本上写不出什么来。

等裕子傍晚出门后过了两三个小时,周围全都暗下来了,悠介才开始工作,所以确实和干风俗业没什么两样。再加上收入也不稳定,偷懒的话就拿不到一分钱,简直就是风俗业。

这一个半月来,每当想起母亲的话,悠介就会对上京一事感到后悔。今天终于可以有底气打这个电话了。

看到裕子去了客厅,悠介坐在卧室里往家拨电话。如预料的那样,妻子回小樽的娘家去了,母亲在家。

“怎么啦?身体好吗?”

好像母亲觉得儿子只有在有事的时候才会打电话回家。

“没什么,挺好的,我写完了一篇小说。”

“还在干那个吗?”

“是啊,为了写小说才上京的嘛。”

“不要太勉强自己啊。”

比起工作的内容,母亲似乎更担心悠介的身体。这样的话,即使告诉她小说发表了,她也不会有多么高兴,也听不到她的称赞吧。

没办法,悠介简单聊了几句后放下了话筒。

第二天,悠介决定去裕子工作的地方看一看。

一直就想去一趟,可在银座喝酒的都是些有钱和有地位的人,像自己这样的去那里总觉得有点胆怯。

尽管有那样的顾虑,但小说的发表给悠介带来了自信。

裕子说过,去她店里的话,八点左右就可以了。悠介在两国的烧烤店里喝了点酒,稍稍壮了下胆,便向银座出发了。

事先准备了地图,所以很快就找到了这家位于银座八丁目并木大道旁一栋楼房里的夜总会。

电梯在三楼停了下来,出了电梯,左手边便有个大大的“壶”字,门口还站着一个服务生。

悠介止住脚步向里张望。男孩询问道:“请问是一个人吗?”

“是的,我想找一位叫纯子的女孩。”

悠介说出了裕子在店中使用的花名,男孩点点头,说了声“请”,便引导他入内。

右手边有可以坐五六人的吧台,里面都是雅座。

八点还不是热闹的时间,只有两三组客人。入口附近的服务台有七八位女招待巴巴地等着客人。

悠介一进去,其中的一位女招待便迎了上来。

“你过来啦!”

悠介这才注意到是裕子在跟自己搭话。

“哦,你在呀?”

“人家都向你招手了,你也看不见,自顾自地往里走。”

悠介第一次来这家店,所以有点紧张,没顾上看这些女招待长什么样。

“我一个人来的,没关系吧?”

“没关系。”

来到一张小桌子前,裕子对男孩说:“这儿就可以了。”然后和悠介一起坐了下来。

“怎么样,这家店?”

悠介只被编辑拉着来过银座几回,所以也不是很清楚。

“好像不是很宽敞。”

“这儿地价这么高,当然不像在札幌了。”

确实,和薄野的夜总会比起来,这儿小很多,雅座也感觉有点挤,不过女招待挺多的。

“威士忌可以吗?兑了水的。我要了瓶洋酒。”

要是酒喝不完,存在店中的话那得花不少钱,可裕子已经点了,只好随她去。

“有点奇怪的感觉。”

“什么呀?”

今晚的裕子穿着前阵子买的乳白色的两件套,胸前搭着深黄色的披肩。在家试的时候看起来好像是在穿借来的东西,可在这儿穿却显得风姿绰约,别样美丽。

“我喊女招待过来。”

裕子接下服务生拿来的玻璃杯和冰块,然后向在门口等客人的两个姑娘招了招手。

“小卷和优加,这是相木先生。”

裕子难为情似的问两位姑娘:“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今天出门的时候,悠介打着领带,可觉得这样就像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所以特地换上了条纹的敞领衬衫,外加灰色的短外套。

两人看了看悠介,歪头想了一下,个头矮一点的小卷小声地说:“也许是位医生……”

“看着像?”

猜得挺对的,不过悠介期待被称为作家。

“猜对了一半哦。”

“那是什么呀?”

姑娘们考虑良久也猜不出来,有点不耐烦了,裕子解释道:“其实呀,真正的是位作家,以前是当医生的。”

“作为医生写小说吗?”

“相木悠介这个名字没听说过呀。”

两人互相看了看,一副茫然的神情。

“半年前,出过书呢。”

“不用讲这些了。”

悠介很高兴裕子替自己宣传,可这样强加于别人,就显得可怜了。

“我们一起喝酒吧。”

悠介端起威士忌,姑娘们则喝啤酒和果汁。

“下期的S杂志上有他的小说,你们要看哦。”

两人点点头,还是半信半疑。

“两个月前的K杂志上也有。”

裕子如同接到了自己的客人一般,高兴不已。乍一看,悠介好像是位畅销作家,可要不是自己同居的男人也不会一个劲儿地自吹自擂吧。

“您是哪儿人?”

“千叶。”

几个人从出生地聊到了北海道。其间陆陆续续地来了不少客人,位置差不多都坐满了。

“人挺多啊……”

环顾四周,只有悠介是独自前来的。小卷和优加也被其他客人叫走了,只剩下了裕子。

“我回去了,不走不太好吧。”

“不要紧,一会儿把你介绍给妈妈。”

裕子把服务生叫来说了两句,不到十分钟老板娘便来了。她穿着高档的和服,四十五岁左右。

“欢迎光临!”

老板娘稍稍低了下头,站着和悠介说话。

“经常听纯子提起你,要加油啊!”

“……”

“能写出好的作品!”

老板娘说完就到邻座的客人那儿去了。悠介有些不快,问裕子:“老板娘在说什么呢?”

“我将你的情况都告诉她了。”

“还是不要说这些多余的话为好。”

悠介明白裕子的好意,但有些扫兴,悻悻地说:“我回去了。”“要不到吧台那儿再坐会儿?”

“不了,回去了。可以以后来结账吧?”

“那个没关系,我来付好了。”

“我拿到稿费后来结账。”

悠介掐灭了香烟头,又环视了一下满是客人的店堂,起身离开。

裕子追上径直往门口走去的悠介,说:“这儿楼下有家我常去的酒吧,要不你去那儿坐坐?”

“不了,回去了。”

“好吧,那你先走吧,我也会早点回家的。”

晚上十点,正是银座街道最热闹的时候。狭窄的道路两旁挤着鳞次栉比的楼房,各家夜总会和酒吧的霓虹灯争相辉映,如同将道路左右包围起来了一般。

真不愧是银座啊,和新宿之类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年轻人很少,也没什么醉酒的人。大多数人都是穿着西装,下班后来这儿消遣。

这些人都是公款挥霍族吧。悠介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这时一个捧着鲜花的中年妇女走上前来。

“先生,您在找哪家店呢?”

听说在银座有两三千家夜总会,这些卖花的基本上都知道,询问她们的话就可以被带到指定的店里,可作为补偿必须得买花。

“没有……”

悠介拒绝了这位中年妇女,往四丁目方向走去。

这样一直往前走有一条宽敞的马路,往左拐就是有乐町车站,在那儿坐山手线到秋叶原换乘总武线就可以到两国了。

要是裕子的话肯定会打车,不过夜色尚早,时间充裕,悠介想走走。

他来到一栋明亮的楼房前,五六个客人正在和小姐嬉闹。他们相互牵着手,开着玩笑,其中一人还在亲小姐的脸颊。突然笑声响起,好像他们处在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另一个世界。

悠介斜着眼看他们,心想:来银座还是有点为时尚早啊。

裕子店里的客人也是这样,年龄大多数都是四十多岁到五十多岁,没有像悠介这样三十几岁的男人。在银座消费,也并不是有年龄限制,可如果过于年轻,小姐们也会困惑于如何接待。

还是有和自己的年龄、地位相称的街道,以现在悠介的地位在新宿附近的酒吧中喝酒就比较合适。

悠介两手插兜,看看左右,继续往前走。狭窄的街道两侧停满了汽车,中间仅剩的一条行车道上也行驶着各式高级轿车。

人行道上三三两两地并肩走着从一个夜总会转至另一个夜总会的男人们,其间也有几个袒胸露乳的女招待和穿着制服的服务生。

突然,左手边的关东煮店的格子门拉开了,欢快的感谢声送出两位客人。男的四十五岁左右,女的大概三十岁吧。男人是个高个子,穿着得体合身的灰色西装,女人则穿着淡紫色的裙子,身材如模特般苗条。

尽管是吃关东煮的小店,由于靠近银座,这里的客人也显得贵气十足。

悠介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地方。

忽地一张海报映入眼帘,悠介停下了脚步。

“北海道报”,海报贴在了一根电线杆上,在路灯的映照下看得很清楚。

在札幌的时候,悠介每天都会看这份报纸。不知是谁设计的,这稍稍有些扁又肥的字体,在这样一个夜晚的街头看见,真是令人无比怀念。

是嘛,这儿有北海道报的分社呀……

悠介想到了这层意思,又看了看海报,完全没有想到会在银座的正中央遇见这熟悉的文字。

在从札幌初来东京的时候,一听到“北海道”或是“札幌”这样的字眼,心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平静舒畅,如同在他乡遇到故交般的亲密,现在也是如此。

像自己这样的人来银座还有点过早,在知道来了不该来的地方的时候,看见这熟悉的文字,怀念之情更是油然而生。

悠介走到电线杆下,有一股想抚摸海报的冲动。

“你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还好吗?”

在这个与北海道毫不相关的地方,这张海报正在守卫着家乡的堡垒。

“是啊,它也在努力呢。”

看着海报,悠介渐渐地有了勇气。它都在努力,所以自己也不能认输,必须加油。

悠介又看了一眼海报,然后向有乐町车站迈出了脚步。

可走了不到二三十米他就停了下来。“要不再去喝点吧……”

就这样直接回公寓的话,也不可能马上就开始工作。傍晚喝的酒和在裕子那儿喝的威士忌也开始在全身起作用了,舒服又痛快,以这样的状态即使回到家也是喝酒看电视,还不如去哪儿再喝一盅呢。

本来打算回家的,却突然改变了心意,也许是因为看到了这令人怀念的海报吧。

悠介在路边的电话亭里给裕子的店里打电话。

“我现在还在银座呢,刚才你说的那家店能给我介绍一下吗?”

“你真的去吗?”

“可以去啊。”

“太好了,那你回到这儿的楼前来。”

“五六分钟就到。”

“好的,在那儿等我下班,好吗?”

悠介点点头,往回走。重新和裕子碰了头,来到这家位于同栋建筑的二楼,名叫“欧迪乐”的酒吧。

走进去,店的纵深很长,有个可以坐下十人左右的吧台,里面只坐着老板娘和一个调酒师。

裕子好像和他们很熟,跟老板娘闲聊几句后便将悠介介绍给她,又偷偷地对悠介说:“这位妈妈是函馆人,这样比较轻松吧。”

“轻松什么呀。”

老板娘瞪着一双丹凤眼,怪不得吧台里坐着她一个人就行了呢。

“我下班就过来啊。”

悠介看了下表,才十点半,得等一个半小时。

他一个人坐了下来,环顾周围,吧台上坐着七八个客人。多数是和同伴一起来的,也有一个人来喝酒的。

老板娘跟他说:“这儿的洋酒不错哦,小纯可以打包票。”然后便给悠介兑了一杯。

“去过楼上那家店了吗?”

“嗯,有点挤,所以……”

“下次别去了,来我这儿吧。”

老板娘三十五岁左右,是个大个子的美人。

“小纯每天都会到这儿来。”

虽然知道小纯就是裕子,可听着不顺耳,一瞬间感觉在说别人一样。

“她很红,这儿都有很多追求者。”

听老板娘说裕子是个走红的女招待,悠介一下子不怎么理解。

“她呀,特别能喝,这是和客人的交际手段,也是没办法的事,可还是要适量啊……”

从老板娘的话中,悠介大概了解了裕子在银座的生活。

“不过,她好像很喜欢你哟。”

悠介有些不知所措,老板娘故意使坏,笑着说:“经常听她提起你哦,她说希望你能早日写出好的小说来,成为知名作家。”

为什么裕子要说到这些呢!

悠介转移话题:“妈妈是函馆人吗?”

“是啊,那儿可是美女的产地啊。”老板娘摆出认真的表情问悠介,“和函馆的女孩亲热过吗?”

“呵呵,没有。”

“她们可能比札幌的姑娘更情深意重哦……”

老板娘开玩笑地笑着,悠介也慢慢地高兴起来,可她一去别的客人那儿,悠介便又成孤家寡人了,又只好沉默无语了。有那样轻松的时刻真是挺开心的啊。和那个调酒师聊聊,消磨消磨时间也不错,可初次见面不太熟。

没办法,悠介只好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喝着酒等裕子下班。

“小纯快来啦。”临近十二点的时候,老板娘特地过来告诉悠介。悠介一个人无事可做,闲得无聊,所以老板娘也帮他留意着。

终于到了十二点,店里的客人大部分都回去了,换了一批新的客人。

他们好像是从夜总会过来的,其中还有年轻的女招待非常热闹,大声的说话声都传到了悠介的耳朵里。这时,妈妈放下电话,靠近他说:“纯子打来电话说还有客人,不能走,所以让你再等她一会儿。”

悠介觉得厌烦了,可已经等到现在了,也不好先回去,只好又点燃一支香烟,倒了点酒。

在札幌的时候,经常去一家酒吧。在快打烊的时候,吧台的一端时常会坐着一个男人,年纪在五十岁上下,据说是老板娘的男朋友。

要是关系很密切的话,就没有必要来店里等了。这个男人应该是担心自己的女人见异思迁,所以来店里监视吧。

现在的自己怎么会和这种男人一样呢?年龄、地位都不相同,也不是裕子的保证人。

可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自己似乎也是一心一意地等待女人的男人。从年纪上看不像是女人的资助人,倒像是被女人包养的小白脸啊。

曾有那么一刻,悠介憧憬成为吃软饭的,要是能成为银座女招待的相好,那更是非常幸运的事情。但现在正处于类似的情况下,他却并不开心。

首先,像他这样的,等女人等的时间稍长点就会觉得坐立不安,烦躁难受;其次,在夜总会里有新的客人来的时候,即使还没有坐满,老板娘也会过来低着头,说:“对不起了。”自己要是坐着不走的话,就如同在干什么坏事一般。

裕子到底在干什么呢?虽说有客人,可已经过了营业时间,回绝他们不就行了吗?自己在这个店里都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了,早知道这样的话,还不如早点回家呢。

悠介开始后悔了,这时老板娘走了过来:“有点晚了啊,可能是要应付纠缠不休的客人吧。”

那些是什么样的客人呢?如果情况不好的话可以跟店里说嘛。

悠介压住怒火,对老板娘说:“不好意思,能用下电话吗?”

“可以啊……”老板娘点点头,这时门开了,裕子终于走了进来。“太晚了,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对不起啊,又是小键他们几个在闹。”

裕子一边解释,一边来到悠介身边:“等久了吧。”

不是来听这句话的,悠介怒上心头。裕子低声跟他说:“晚来的客人怎么也不走,我还是对妈妈撒了谎,好不容易才出来的。”

裕子似乎也很辛苦。

这样想来,悠介也没了生气的力气,只好端起酒杯和裕子喝起酒来。

小说《何处是归程》 第二章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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