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府南面约三十里地之远处有一座山,山名为鸠山,百姓亦称之为九山,因山上韭多而取此名。
孟遥从小与师父孟知善二人便住在这座山中,虽居陋室,些许贫苦,但胜在山中环境清幽,利于清修。
自洪武元年之后,道教日渐兴旺,其中脱颖而出的正一派统领各路道派,彰显主教地位。据孟知善所言,他们这派虽不是大门派,也是渊源久远的正经门派,是祖师爷许真君所创建的净明派门下一个旁支中的旁支…的旁支吧,再细细追溯,却无从考究,不甚明了。凋零至此,孟遥对这些追根溯源倒也不以为然,但是对其师父尤为敬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师父从山中捡了她来,不辞辛劳、含辛茹苦地把她养大,在她的心中,早已当他是父亲。
半月前孟知善收到一封书信,应邀下山前往扬州,原本答应孟遥归期是十日之内,如今逾期五日还未归来,也没有其他任何消息,她心中担忧,因此收拾行囊,打算下山寻师。
下山前在房内留了一封书信给孟知善,以防两人错开。
天色尚早,约莫寅时,鸠山山林一片黑黝黝雾蒙蒙,月亮仍旧挂在枝头上,时不时得传来鸟雀穿过林中树梢间的扑棱声响,不间断的窸窸窣窣许是虫类在崖壁草丛中爬过,以她的脚程明明半个时辰就可以到达山脚,可这时明明已经走了许久。孟遥抬头看看天色,与出门时候无异,甚至更暗了几分,心中惊觉不妙。
停下脚步,环看四周,只觉此时置身在茫茫山雾间,一眼望去多是苔藓爬藤缠绕的直耸天际的树木,遮天蔽日似的树盖几乎快要遮挡住了皎皎月光。
孟遥心中警惕,这地方已然不是她和师父时常走的下山路,心想:“原来鸠山还藏了这么一处地方。”
她将背上的竹篓放在一旁,露出了背在后边的一柄朴实无华甚至略显陈旧的剑,然后从腰间解下一个挂着的精雕镂空的环形铜香囊,打开盖子,里面内置一个葫芦形状的小香炉,再掀开小葫芦的盖子,从怀中掏出细长的火折子,轻轻一触碰,即刻点燃了小葫芦香炉里的香,一股白色似比这山雾更轻更透的烟缓缓飘出。
孟遥闭上眼睛凝气静神,周围传来的声响更加的清晰。
“马上要到了,大家安静点等着。”
“看热闹还让我们安静,这忒不合理了,要学着人看热闹,还须得手上拿点小食。”说着,咔嚓一声响动。
“呵,冥府差役路过就把你们闹成这样,都是没见过世面闹的祸。”
“我们常年在这片障林呆着,哪见过什么外人。”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咦!这..这不是人吗? 她怎么进来的?”
窸窸窣窣地聚集到一处,交头接耳,不乏各种好奇的疑问声,目光却齐刷刷地看向孟遥处。
倏忽,孟遥睁开眼睛,就看到眼前聚在一堆的不知是妖是动物的物类“哗”地四处散开,原地只留下一只留着长胡须的灰毛兔子,只见他两只脚站于地面上,两只前腿..抑或姑且称之为手吧,拱手行礼,问道:“姑娘,可是误入障林?”
孟遥斟酌须臾,一并行礼道:“正是赶路中误入此林。不知老先生可否指条明路?”
以先生称之,兔妖手抚长须,面上满意,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姑娘既然可以看见我们,可是玄门中人?”眼见这姑娘道袍素衣,木簪束发,眉目清秀,双眸清澈明亮,兔妖活了许多年,年轻时候也曾出过山,见识过许多人,自然分辨得清好坏之二三分。
孟遥点头应道:“我与师父正是住在这个山头上。”
兔妖抚着胡子的手一顿问道:“你师父可是孟知善?”
“正是家师。”
“原来是故人的徒弟,我与你师父在十二年前偶遇…”正准备叙叙家常,说点往事。
一只栖息在树干上的雀鸟叫道:“兔老爷,您还是长话短说,冥府鬼差来了。”
“哎呀呀呀,老夫还啥都没说呢,等了许久,不着急时他们又来得这样快。”兔妖急得团团转,“要说什么来着,刚想说就给忘记了,哎呀…”
孟遥忙提醒道:“老先生可知出林子的路?”
“对对,我给你说,”兔妖眼见不远处的传来铜鼓敲锣声以提示闲杂无关物类避开,忙忙指着前方说道,“往前三百米处有个山涧,顺着山涧流下来的水流方向再一直走,不可走回路,便可出得山林。”
孟遥背上竹篓道谢道:“谢谢老先生,晚辈告辞。”说罢正欲离开。
兔妖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再次叮嘱:“切忌,山涧泉水流向每一个时辰变幻一次,不可往回走,往回走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孟遥点头:“记得了。”
才走一步,敲锣声音已近在百米之地。“公家办事,退避!”
“晚了,”兔妖指了一处老树后边,“你且先躲一躲。此地乃是冥界与人界交汇之地,你误入此处,若是被鬼差发现,恐惹事端,一并抓了你去地府。”
孟遥听罢,闪身躲藏在老树后面,忽然树枝往下挨了挨,把她的身影遮挡的更加严实了,低声道谢:“多谢!”
老树抖了抖枝叶以示回应。
声音越来越近了,谨慎如孟遥也按耐不住好奇心,微微探头。
十步一声铜锣响,黑白无常领头走在前面,两人后面有阴司鬼差拿着锁链一端,另一端锁链镣铐着一个穿着白色中衣的已是不惑之年的男子,耷拉着脑袋,在队伍中一步一个脚上镣铐碰撞声响。
耳边又开始传来它们嘀嘀咕咕的话语声。
“你知道这是谁吗?听雀儿说,近日里凤阳府的一家客栈老板被人杀了,可不就是他。”
“可那不是三天前的事情吗?阴司的鬼差怎么这会儿才抓了这人的魂魄下去?”
“这…这倒是不曾听说,这人的死可能有甚蹊跷吧。”
“你一只松鼠能知道啥,才修行多少年,连个人样也没。”
“哼,我这可是听雀儿说的,肯定没错。”
“行,行吧,”
声音渐落,孟遥再往外看了看,原是阴司一行鬼差都停了下,只见那个中年男子走着忽然跪在地上恳求:“鬼大人,我尚有妻儿还未安顿,求求你们再容我回去一夜,夜里托梦与我妻子,将事实说明,不然我死不瞑目啊!”
“扑哧”白无常掩着嘴笑起来,目光却是极为冷冽,“黑大哥,小妹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了?”
黑无常面无表情的说道:“贾富仁,既已踏上归途,莫要惹是生非,安生的与我们走便是。若不配合,再添一罪。”
贾富仁见无望,瘫倒在地,哀叹喊道:“我之冤,谁人能替我伸明啊?”
“呵,你死的冤吗?”白无常亲自拿过锁链,重重地向前扯了一把,扯得贾富仁一个趔趄,说道,“见色起意,死得倒也不冤,只是运气差了些罢了。走!”
待地府的鬼差都离去后,孟遥才不再躲藏。
她按照兔妖的方法找到山涧水流,循着这个方向一直走了很长时间,几乎耗费了所有的体力,才走出这片林子。
再回头看去时,正在鸠山半山腰的下山路途上,天光微微发亮,才呈鱼肚白色,看天色估摸卯时,原来才过去一个时辰。
这一趟下山着实让她感叹,想起师父平日里的教导。
师父说,世间万物之源起,皆是道法自然,自然二字,乃为天道。天道以因果循回自成平衡,五行相生相克亦是此理。或妖或人,既已生出灵智,有善有恶,一体两面,犹如世事。所以遥儿将来切不可只因非我族类则枉断妖类性命,徒增杀孽。
孟遥秉性纯良,胆大心细,一直记着师父的教诲,才能在此次境遇中脱困而出。若是和其他道土一样,见着妖物就喊打喊杀,她自忖没有能力活着走出那片林子。
心中感念,同时愈发认定孟知善日常所教才是真正的道法。
一路行来,到凤阳府的时候刚过午时,孟遥在街边点了一碗素面,摊主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每天卯时出摊酉时收摊,风雨无阻日日往复,孟知善偶尔带着孟遥来凤阳府便会在这个摊上吃一碗素面。
孟遥寻着靠墙的位置坐下,点了一碗素面,又和老夫妇二人打听道:“大娘,请问您认识张桂芬张婶子吗?”
老夫妇二人手脚麻利,动作不停,老大爷正烫着面条,老妇人则切着豆皮丝,她头也不抬带着笑意说道:“姑娘你问的可是一门三个张的张家人?”
“他们家张大的媳妇就叫张桂芬,二人有一个儿子张东友?”说罢,抬头仔细打量了孟遥一眼,见她着装,又摇了摇头。
“对,就是他们家的张婶子,跟您打听一下,他们家在哪个位置?”孟遥一听老妇人说得和百事通一样,顿时来了精神,再问道。
“你且等等。”老妇人摆摆手,笑着说道,“稍安勿躁。”
孟遥莞尔一笑,觉着这位阿婆颇为有趣,便也静心等待。
老大爷捞起焯水的面条放入碗中,撒上豆皮丝、青瓜丝、葱花,倒入菌菇高汤,切了半个卤蛋一并放在面里,再舀一小勺自制的酱料,一碗鲜美热乎的素面便被端到了桌上。
“小姑娘,看你长得好看,老婆子再送你一碟子酱瓜和花生米。”老妇人说着便将一个小碟子放到孟遥桌上,又说,“你瞧,对面是谁来了?”
一直不发一言的老大爷这会儿出声喊道:“东友,这里有个小姑娘找你。”转头又和孟遥解释道,“对面是个小饭馆,他们这几天都在那里吃午食。”
孟遥抬头看到对面四个人说话片刻,便一同朝这边走了过来。
只瞧着一个男人领着后边的三个人一同走了过来,因为迎着阳光,她微微眯了眼,心中闪过张婶子对自家儿郎的夸赞,“倒也不尽虚言。”
确实是一个挺拔峻秀的好儿郎。
孟遥起身走了几步对快要走近的领头一人抱拳一礼,颇有几分江湖意味,说道:“张大哥,我是鸠山孟遥。”私以为张婶子时常上山帮忙,家人必是知晓的。
不想跟在领头人的后边另一个男子,凑到她跟前,手指着领头人道:“他是秦重。”随后又指了指自已,笑嘻嘻地说道,“我才是你要找的人,张东友。”
孟遥上下打量一番,这人长得真是…太普通了,好似放人群中便难以辨别,五官唯一讨巧的便是那双眼睛,灵活精明。
秦重仿佛看到她脸上纠结的情绪,帮腔说道,“他确实是张东友,我们衙门的捕快。”随后带着其余二人到另外一桌坐下,“老板,来四碗素面。”
另一边,孟遥直说来意:“我找张婶子问些事情,不知道张大哥是否方便吃完后带我去找一下张婶子?”
张东友点头应允,“自然。”看了她好几眼后,忍不住说道,“我娘时常说鸠山的事情,说鸠山有一个老道土和一个小道土。”
见孟遥看向他,他挠挠后脑勺笑呵呵道:“不过主要还是说你,说鸠山里的小道土是个小姑娘,一身极俊的功夫,长得也好看。”最后一句夸赞几乎被吞进了嘴里似的嘀咕。
孟遥谦虚道:“不过是一些修心养身的功夫。”随后取了筷子吃起面条。
另一桌的三人虽然等着上面,眼睛却不闲着,抓到机会便在他们二人身上转一圈。张东友则看一下孟遥又看一会儿天,心中感叹,“这么好看的一个小姑娘居然是道土,着实为之可悲可叹。”
只是还没有等到他感叹完,看到孟遥吃相虽斯文,速度却不慢,这才没一会儿,她碗中就少了一半。心想,果然如他娘所言,不是扭捏女子,颇为落拓大方。
不消一会儿,张东友的面也上来了,孟遥则刚好吃完放下筷子,冷不丁问道:“三天前,这里发生了命案?”
张东友正在搅拌面上酱料的手一顿,愁眉苦脸,“这事都传到深山老林了?”
“ 死者是有什么蹊跷吗?”孟遥这随口一问则引得旁边一桌的人俱看向她,遂解释道, “我刚进城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议论这个案子。”
这时,秦重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不方便透露。“张东友的抱怨也被这一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孟遥明显觉得气氛略沉默,玄门中人一般也不插手人祸之事,本是因着路上见闻而随口一问,没想到反而被嫌弃,便不再开口。
小说《山海志怪录》 第二章 试读结束。
手机阅读X
手机扫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