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王可可一番连珠炮似的揭秘，田淑芬刚抱热乎的大孙子就这么没了。

看着坐在床边哭天抹泪的母亲，齐特双肘拄着膝盖，抱着头沉默不语。他真该死，自作聪明，却把家里搞成一团浆糊。他骗了母亲，让她伤心了，是个不孝的儿子；他也苦了老婆，让她受委屈了，是个差劲的男人。但他不是故意的，事情怎么变成这样？想好好的，简简单单的，怎么就这么难！内疚在心中堆叠积累，变成沮丧，化成迷茫，最后渐渐集成一股无名火。齐特心中的疑问与不解越来越强烈，终于从沉默不语开始变得激动起来。

“我真就不明白了，都这个年代了，你还这么重男轻女。男孩和女孩有什么不一样啊？”齐特带着哭腔，从嗓子里挤出这个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问题。他把头埋得更低，没看母亲，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脸。齐特从没有因为生了个女儿有半点失落。他对于女儿的期盼反倒大于儿子。女儿多好！他妈的狗屁封建思想怎么就改变不了呢！

“怎么能一样！一个带把一个不带把，差远了去了！”田淑芬觉得齐特问了一个再愚蠢不过的问题。

“妈！”齐特猛地抬起头，他被母亲的愚昧气得哭笑不得，几乎是用尽全身气力喊了这一声妈，他幻想着能唤醒眼前这个女人。如果她还是个女人。“我就不明白了，你自己也是个女人，怎么能对女性这么歧视呢！”

田淑芬还是不是个女人，齐特真的不敢说。他真不知道，女人一过五十这是怎么了？她也曾有过说话嗲声嗲气的温柔，也曾有过纤细曼妙的身段，她曾经爱美，爱浪漫，爱憧憬，爱自由。是荷尔蒙不可抗拒的影响，还是现实残酷的历练？又或许每个女人本来都是外柔内刚，时光世事打磨掉了她们外表的柔，只剩下心里的刚，锋芒毕露。

“就因为我也是女人，我才知道！”田淑芬含着泪，甩出一句坚定的嘶吼。齐特懂什么？当妈的对女人这个角色的理解有多深刻，做儿子的永远不会明白。“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自从我嫁给你爸，哪个年节不是紧着婆家过，婆家的活哪样不是我出力，出来进去哪里不受婆婆管制！同样是呱呱坠地，同样辛辛苦苦养育二十来年，人家的小子是往进娶媳妇，家里添丁加口，传宗接代；你家的闺女是总有一天要嫁人，嫁出去就和我一样，注定是一辈子为别人活的女人！自我都没有了，更别说照顾自己的娘家！我和你爸到时候一闭眼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往后啊苦的是你们。你是真不懂啊！”

齐特是不懂。他也不想懂。

“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是妈妈的小棉袄。我很庆幸我们生了个女儿。我要让她像公主一样长大，她长大以后即使嫁人了也还是我们的小公主。什么泼出去的水，不存在！我们闺女绝对不比别人家的儿子低一等，我决不允许她嫁给让她受制的男人。她会像她妈一样嫁给爱情。她不会成为婆家的附属品，也不是生孩子的机器。我们愿意让她过她想要的生活，这样即使她不在我们身边我们也不觉得苦。只要我们的宝贝平安健康，我们就已经幸福得很了！”

“平安健康？你的想法还真是简单啊！”田淑芬摇摇头，她觉得自己的儿子还是没长大。

“不简单！”齐特嚯的一下从椅子上窜起来，吓了田淑芬一跳。

“你这是干嘛？我心脏不好，别一惊一乍的。”田淑芬感觉齐特神情不对，心里有事。自己的儿子她还是了解的。皱皱眉头，她都知道他憋得什么屁。

“妈，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还有事瞒着我？你等等，让我做做心理建设。”田淑芬不安的挪了挪屁股。这几天她的心脏仿佛坐上了过山车，时而冲顶，时而坠落。王可可刚才在气头上捅破了齐特扯的谎，田淑芬本以为总算是与她信息同步了。但她万万没想到，王可可所知道的也并不是全部。

压抑许久齐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把可爱从出生到现在所经历的七灾八难一股脑向田淑芬吐了个痛快。田淑芬虽然做梦都想要个孙子，但血浓于水，从她一知道这个孙女的存在开始，这个孩子的安危康健也时时刻刻牵动着她的心。

“你说王可可不知道？”田淑芬有点不敢相信，在她眼里老实巴交的儿子，怎么学会骗人了。谎话一编一套，诱饵一下一串，还老婆和妈一起骗。

“我丈母娘不让告诉她，我也是怕她太过激动，影响月子里身体恢复。”

“骗我也是你丈母娘教的吧？”田淑芬这算是找到了犯罪的源头，“我就说么，我儿子不是能说谎的孩子。跟你丈母娘学不了什么好的。”自己的孩子都是好的，即使不好也是被别人带坏的。这是田淑芬的惯用真理。

“你们结婚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找这种上梁不正的有风险！我就看不上她这种前一窝后一窝的。多大岁数了还老不正经，跟孩子们比着生。咳，没羞没臊呀！丢死个人！

“哪跟哪啊，怎么还骂起我丈母娘来了。骗我老婆是她教的，但骗你我是灵机一动！”

“我夸你呢？你小子还骄傲上了！”田淑芬故作威严的打了齐特一下。别看就是简简单单一巴掌，但着实是拍出了水平。这一巴掌拍的好！挥手急，落手缓，蕴藏了田淑芬当妈二十几年的真经。这样打在身上既不疼不痒，又彰显了父母的权威，还起到了威慑的作用。

田淑芬心疼儿子胜过一般的父母。但她不知道她对儿子的依恋以及事无巨细的关怀，让他在女人面前魅力全失。齐特高中时的女朋友就觉得他是个妈宝，谈了没一年就把他踹了。那可是初恋啊，齐特当时是暗暗发誓，得活出个男人样！大学一定要考出这个小县城，去一个他妈无法涉足的远方，谈一场他妈无法插足的恋爱。可他没想到的是，母爱如水，永远会追随着他，奔流不息。现在他当了爸爸，也渐渐开始理解母亲的爱与唠叨。就像他现在也会时不时牵挂起保温箱里的小可爱。虽然他们还不熟，甚至还没有一次像样的接触，但他们是父女，血脉的牵连是神奇的，没有什么能使之改变。

当齐特和田淑芬一起出现在NICU门前时，他的心里竟然升起一丝激动。这个地方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但这是第一次有人陪。本不是探视时间，但齐特还是按响了NICU的门铃。田淑芬强烈要求亲眼看看孩子，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要求，却需要和医生周旋许久。最终医生还是被这位操着外地口音的母亲打动了，答应让田淑芬一个人进去看孩子。而且齐特则被带到了医生办公室。

“医生，孩子什么时候能正常吃奶啊？”齐特担心如果孩子再不能正常进食，王可可源源不断挤出来的母乳就真的无处安放了。

“胃肠出血依然存在，还要继续禁食。今天要跟您说的是一个新情况。孩子的颅脑CT出来了，我们发现她颅内有少量出血。”医生推了推眼镜，巧妙的回避了齐特炽热的目光。

“颅内出血？”一个多么熟悉的字眼，前几年齐特的三舅就是因为常常喝大酒突然脑出血丢了命，他在小区里也常见因为脑出血后遗症而口眼歪斜，半边弹弦子的老人。但这不是中老年人才会得的病吗，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脑出血？齐特刚刚放下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

“就是因为孩子胎龄太小，缺氧严重，才会导致颅内出血。这个病在早产儿当中的发病率也很高，特别是出生体重不到三斤的孩子，百分之四五十都会有颅内出血的并发症。”医生轻描淡写的解释并没能为齐特消除恐慌，他反而更担忧了。

“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现在孩子的出血只是一级，这就说明出血量并不多。只要出血不再继续，不会有什么临床症状，预后也会比较好；但如果出血量再增大，就不容乐观了。神经系统的症状会进展很快，就在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孩子就可能昏迷，瞳孔光反应消失，惊厥，心动过缓甚至呼吸停止。这样即使抢救过来也会有比较严重的后遗症，比如偏瘫，失语，甚至脑瘫。”医生看齐特脸色不对，又补了一句，“不过你也不用这么担心。我说的这些都是最坏的情况。现在孩子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呼吸和消化道出血。”

听到这里，齐特已经浑身瘫软。偏瘫，失语，脑瘫？这些都是什么呀！怎么可以和自己的孩子扯上关系。他不需要什么人道主义的同情，不想听什么关于几率大小的统计，他只知道，这之中随便哪个都足以毁了孩子的一生，也会毁了这个家。齐特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可笑。他恍然大悟，自己并不是太年轻太天真，而是因为受够了72小时危险期的煎熬，和提心吊胆的折磨，于是他自欺欺人的认定：挺过了三天，就再不会有危险。可他还是低估了早产儿病情的凶险。或许在经历了无数生死的医生眼中，颅内出血，偏瘫，脑瘫，这些词都只是每天挂在嘴边的医学术语，但它们却是连着孩子的命，牵扯着整个家族的未来，也揪着父母的心。别说什么乐观估计或是最坏情况，0.01%的可能性他也承受不了。他实在是不想接受，自己的宝贝就这么再一次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他刚刚见了太阳的天空，又开始乌云密布阴雨连绵。

齐特远远看着从NICU走出来的母亲，眼前一片模糊，他真想抱住她大哭一场，他甚至害怕从母亲口中听到孩子现在的样子。不用说，他能想象到：一个小小的生命被冷冰冰的大机器围绕着，浑身上下插满管子，这些管子有的给她供氧，有的吸出她胃里的积液，有的把营养输入血管，有的把药物传进体内。拿掉其中任何一只管子，恐怕就是拿走了他孩子的生命。但她不可能永远靠这些管子活着吧，未来会怎样？她不会真变成一个口眼歪斜的傻子，或是半身不遂的瘫子吧！想到这，齐特胃里一阵翻腾，一股酸水控制不住的从胃里涌出。

他被自己吓到了。怎么会这样！你她妈是畜生吗！怎么会觉得自己的孩子反胃！他拼命的摇头，任由脑袋一阵眩晕；他使劲的攥着拳，直到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他狠狠咬着下嘴唇，终于舌尖触到一股血腥味。他明明很清楚自己有多爱她。

“可爱，不管你变成什么样，爸爸永远爱你！”

小说《双生》 第16章 畜生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