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巧燕和王宝建也许真是八字不合。见面当面掐，远程也要隔空吵。从结婚吵到离婚，从离婚吵到各自再婚。每次干仗后，两个人都抱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却又抗衡不过命运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许这就叫孽缘吧。

王宝建正是闫巧燕无法躲开的一个劫数。即便拼命逃离，还是逃不出命运的掌心。

1990年的冬天，17岁的闫巧燕自作主张了一回。她上招兵点，自己填了张报名表。然后她就迎来了人生中最大的转折之一。那时候的闫巧燕和我们现在认识的略有不同。她在家里话很少。少到参军这么重要的事，跟家里提都没提。12月1号那天，入伍通知书下来了。又过了几天，军装也发下来了。家里屁大点地方啥也藏不住。当她换上军装从屋里走出来时，已经做好了挨打挨骂的准备，但她看到的只是她妈脸上的两行泪。

闫巧燕没挨打，这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她从小没少挨打，爬桌子碰掉了碗挨了回打，尿了炕还死要面子藏着不说挨了回揍，上学以后大多是因为跟妈顶嘴挨的巴掌，具体被打过多少回，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只是她记得，她哥是一次也没挨过打的。

闫巧燕知道自己不如哥哥。学习学习比不了，人家常年第一，考个第二都是发挥失常；长相长相比不过，人家收到的情书多得能当草稿纸用。哥哥有多完美都没关系，但闫巧燕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拿她跟哥比。但讨厌又怎么样，没人在意她的心理活动。大人们觉着一个屁大的小孩哪里有什么心事，吃饱饭睡足觉就无忧无虑了。

但闫巧燕偏偏是个心重的孩子。心里要强，却力不从心。从13岁开始她就负责家里的家务伙食了。爸妈双职工要挣钱养家，下了班还要照顾年迈的爷爷奶奶，哥哥要准备考学忙功课，而每天放学后放下书包进厨房就成了她的职责。她越渴望能在家里受重视，生活就把她贬的越低。她每天炒菜刷锅，但她从来不相信自己就会这么平凡一辈子。虽然这样的生活一直伴随她的成长，但闫巧燕总觉得这只是临时的。她只是一口暂时生了锈的铁锅，虽然现在看着黯淡无光，但总有一天要褪了这层黑皮，发出锃亮的光，让那些曾经小瞧她的人都刮目相看。

15岁那年，她透过乐器店的橱窗看到一把上海百灵牌的小提琴。它有漂亮的曲线，光滑的皮肤，隔着玻璃都好像在发光。闫巧燕的脑袋里配合着响起《梁祝》唯美的旋律，她想象着自己在舞台中央陶醉的拉着琴，舞台上的灯光把身上的裙子照的一闪一闪，台下是人们崇拜的目光和轰鸣的掌声，她简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发光。对！这就是她要的那种光，铁锅焕新的那种锃亮的光。

闫巧燕转天就拽着她妈来到了同一个橱窗前，她说想学琴。一想到舞台上能发光的自己，她就一天也等不了。然而385块的价格让她妈在原地呆立不动，她还没跟着她走进商店就转身离开了，她甚至是落荒而逃。他们夫妻俩每月的工资加起来才不到两百，要养家，养两个孩子，伺候老人，还哪有什么剩头。385块，那是要他们全家不吃不喝两个月呀！这还不算未来学琴的花费。关键是她不明白，学个拉琴有什么用？以后还能当饭吃啊！“更何况你哥马上要考学了，还要攒学费呢…”闫巧燕明白了，在这个家，哥哥的事才是正经事，她现在喜欢什么，今后想做什么都不重要。学琴？她不配有这样的痴心妄想。如果说哥哥是个青花瓷瓶，她顶多也就是个破瓦罐。还想发光？她爸妈早就把她破罐破摔了。

但闫巧燕自己可不甘心破罐破摔，所以她冒着挨打的风险，也要填了那张志愿参军的报名表。

入伍的前一晚，闫巧燕她妈把行李检查了再三，每次都默默往里面多添几件。“毛巾部队会发，零食小卖部能买，便装没机会穿…”这种话闫巧燕不耐烦的重复了无数次，母亲嘴上答应着，可还是把一个空扁扁的背包硬塞的圆鼓鼓。等闫巧燕都睡了，她又打开台灯拿出针线，在闺女贴身的秋裤上缝了个小布兜，接着从抽屉最底下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蘸着吐沫点了点里面的钱，又从钱包里掏出几张，一起放到布兜里。这一切都妥当了，才封了炉子睡下。

屋里灭了灯，闫巧燕才敢重新睁开眼。母亲侧躺的背影有规律的一起一伏，她就这么盯着这个背影一直到了天亮。她怕她一不小心睡着了，明天以后再想见就难了。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顺利推进，梦寐以求的时刻即将到来，闫巧燕却有点临阵退缩了。

本来说好不用送，但第二天妈妈还是请了假陪闫巧燕一起去了车站，跟着来的还有她哥和隔壁老王家那小子。这样一来，送站的队伍就格外壮大了。

闫巧燕忽然有种灰姑娘变公主的错觉，在家当了17年的配角，终于在这一刻站在了舞台中央。她有点受宠若惊，但她也真享受这样的时光。用现在时髦的话说，闫巧燕做梦都想占据C位。从小到大，虽然母亲天天在她身边转，但总是背对着她。她和她妈并不亲近。闫巧燕觉得心里一直有一处填不满的空洞。当每一次妈妈为了哥哥而委屈她，忽视她，牺牲她时，这个空洞就变得更大更深。

但神奇的是，这十几年的亏空好像就在入伍分别的这一天全都填满了。当她早上穿起秋裤时，感觉腰间硬邦邦硌得慌。这是妈妈藏藏掖掖的爱，是离家前给女儿的最后的温暖——整整四百块钱，在那个年代是一笔巨款。有了它，闫巧燕马上就能去乐器店把她日思夜想的琴买回来。但现在没有用了。此时的闫巧燕已经是一只站在弦上的箭，不得不发。从此以后她不再是这个家的附属品，她属于军队，属于她心心念念的文工团。在那里或许她能摸到小提琴，或许能站在舞台的中央，站在聚光灯下。

女儿真要上车了，当妈的还是不放心。她非要一起上去帮着拿行李。闫巧燕不肯，她甚至有点生气。她明明没什么行李，这种强烈的关切，让她觉得眼前的母亲有点陌生。她一把夺过包，头也不回的跑了。自己没来得及说一句告别的话，也没给母亲和哥哥留机会。

但老王家的小子紧跟着追了过去。

对，他就是王宝建，是闫巧燕她哥的同学，更贴切的说是他身边的小跟班。他和闫巧燕一样，在哥哥周围被他太过耀眼的光芒所埋没，从没当过中心。但他又和闫巧燕不同，即使生活在灯下黑的阴影中，他也没有半点心理压力。他不仰慕别人的优秀，也不悲悯自己的普通。只是每次来找她哥玩的时候，都多看闫巧燕两眼。这闫巧燕是知道的。她从来不是个神经大条的人，特别是对关注她的人，她更是敏感。但闫巧燕不屑，也不知道他这盲目的自信是从哪来。闫巧燕不屑的另一个原因是她不确定，王宝建是见了哪个姑娘都这样，还是只对她有意思。

其实王宝建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他不想让她走。跟着上了火车，就恨不得不下来了，一块去北京多好。但闫巧燕可没这个意思，王宝建刚帮她把行李安顿好，她就撵他下车。

“你等会！”临别前，闫巧燕背过身去，手伸进腰间使劲掏了掏，“你把这个给我妈。”

王宝建接过她手里的牛皮纸信封，还热乎着，带着闫巧燕的体温。他脸通红，甩下一句“记着来信”就转头跑了。

车开了，身旁的新兵都在跟站台上的亲友挥手告别，但闫巧燕耷拉着眼皮故意不去看车窗外的母亲和哥哥。赶上站台上的三个人都是近视眼，眯着六只眼可劲瞧，也还是没在人海中找到她。

闫巧燕就这么走了，如愿以偿的独立了。

但当兵的日子和她想象的并不同。从新兵营出来，她本是奔着文工团去的，可没成想却被分到了卫生队。她的舞台梦彻底变成了梦。她给家里去信，打开回信映入眼帘的永远是哥哥工整刚劲的字迹。闫巧燕不回去，家里人也不来看她。这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双方都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这种有距离感的平衡。但终于有一天，营房外一个局外人的出现，意外的打破了这种平衡。

王宝建就这么不期而遇地出现在闫巧燕的生命中，这种被关注的感觉让闫巧燕心动过速。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种心动都是存在的，两个人把彼此当做中心。如果不是另一个人从天而降，也许他们会有个美好的结局。

小说《双生》 第19章 孽缘的开始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