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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小说 > 汤姆·琼斯:全2册 > 第一卷

第一卷

菲尔丁2020-08-21 17:41:50

本书的开场白

——或曰,为一桌酒席开的菜单

一个作家,不应自视为宴会的东道主或者施舍粥饭的慈善家,而应该把自己看作一个饭馆的老板,来客只要出钱,都表示欢迎。人们都明白,在前一种情况下,作为宴会的主人,由着自己的意愿准备饭菜,即使客人觉得寡淡无味,甚至很不合胃口,也碍于情面,不便有所挑剔。更糟的是,无论主人摆上什么货色,客人为了礼貌周到,表面上往往还要加以赞赏。但对饭馆的老板来说,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花钱来吃饭的人,无论他口味多么刁钻,多么难以伺候,也非要设法使他满足不可。假如有一道菜不合胃口,客人就有权毫不留情地批评、责难,甚至不加控制地咒骂。

因此,诚实不欺而善意的老板,为了避免得罪顾客,让他们吃得惬意,总是准备一张菜单,让客人一进门就能仔细阅读。这样,客人就能了解在这里究竟能吃到什么饭菜,如果合乎他们的要求,就可以决定留下来饱餐一顿;如果不合,则可以到另一家更合他们胃口的饭馆去。

无论什么人,只要他有些聪明才智对我们有可借鉴之处,我们都愿意向他请教。因此,向这些诚实的饭馆老板学一招,并不会让我们感到羞耻。我们不但为我们这桌酒席开出一张总菜单,并且将在本卷以及以后各卷里,在上每一道菜之前,都会为读者分别开出菜单来。

我们这里为读者准备的食物不是别的,乃是人性。尽管贤明的读者口味十分讲究,我却并不担心他们会因为我刚刚报出一个菜名就诧异,挑剔,甚至恼怒。甲鱼除了鲜美的鳖绿胶和鳖黄胶[1]以外,还有其他味道不同的肉,这一点,精于饮食之道的布里斯托尔[2]郡郡长大人凭他丰富的经验,知之甚详。同样,学识渊博的读者也不会不知道,“人性”,尽管只有一个名称,其中却包含着千变万化的丰富内容。一位作家,要想把人性这个博大精深的题目写尽,比一位厨师把世界上各种肉类和蔬菜都做成菜要困难得多。

令人担心的是,那些口味更高的人也许会抱怨人性这道菜太平常、太粗俗了。现在书摊上充斥的那些传奇、小说、戏剧、诗歌里所描写的,除了人性还能有什么呢?假如这些美食家因为在穷街陋巷里遇到也叫这个名字的东西,就一概斥之为粗俗,那么他们必然会错过很多美味佳肴。说实在的,在作家们所写的东西里面,真实的人性是很难见到的,正如在店铺里很难遇到真正的巴庸[3]火腿或者博洛尼亚[4]香肠一样。

不过,如果把这个比喻继续使用下去,那就应该说,关键还要看作者烹调的手艺如何。因为,正像蒲伯先生告诉我们的那样:

真正的机智敏捷,会把大自然更好装点,

它常能为人领会,但非常人所能言。[5]

同是一头牲口身上的肉,有的部分能上王公大人的席面,另外的部分却可能遭受贬黜,例如一条腿甚至可能会倒挂在市场那令人作呕的肉架上,好像示众的死尸。如果王公大人和贩夫走卒吃的是同一头公牛或同一头牛犊身上的肉,那么那肉本身并没有什么区别,区别在于调和味道、掌握火候、搭配和装盘的手艺。所以,一种菜肴能够把食欲最不振的人引诱得馋涎欲滴,而另一桌菜肴,则可能会使食欲最旺盛的人感到淡乎寡味,难以下咽。

同样,精神食粮的高下优劣,很少有赖于题材本身,更多地依赖作者的烹调手艺。那么,读者听到下面这句话,一定会很高兴:在这部作品里,我们遵循着当代,甚至从赫利欧加巴勒斯[6]时代以来最卓越的一位厨师[7]的一条高明的原则。讲究美食的人对它都很熟悉,那就是:先在空着肚子的客人面前摆出一些家常的菜肴,渐渐地,随着客人的胃口越来越小,陆续端上最精致的汤汁和调味品。按照这一原则,我们一开始也把穷乡僻壤常见的那种较为平凡、质朴的人性献出来,以飨食欲极强的读者,然后再用宫廷和大都市所提供的矫揉造作、罪过恶行等法国和意大利式的调味品,或清炒,或红烧。[8]用这种办法,我们深信,能使我们的读者看得手不释卷,就像上面提到的那位烹调大师使客人吃个不厌一样。

引言就说到这里。现在我们不再让看中了我们这张菜单的顾客耽搁下去了,赶紧把这部历史的第一道菜端上来,请各位享用吧。

[1]都是甲鱼身上的胶质物,最好吃的地方。

[2]布里斯托尔是英国西南部一个港口城市,18世纪时为英国第二大商埠。

[3]巴庸是法国南部一个城市,以盛产火腿著名。

[4]博洛尼亚是意大利北部一个城市,以产香肠闻名。

[5]这两行诗引自蒲伯的《论批评》第二部,第297—298行。

[6]赫利欧加巴勒斯(204—222),古罗马皇帝,以生活糜烂、饮食奢侈著称。

[7]菲尔丁在这部作品中指名或不指名地提到了许多他同时代的人物。据说这里所说的厨师指的是勒贝克,他在伦敦河滨路开了一家饭馆,以自己的大画像做招牌。

[8]当时人们冬季多吃腌牛羊肉,为改善味道,故用浓烈香料。

简单介绍一下乡绅沃尔斯华绥,较为详细地介绍一下他的妹妹白丽洁·沃尔斯华绥小姐

在这个王国的西部通称作萨默塞特郡的地方,不久前住着一位绅士(也许他现在仍住在那里),姓沃尔斯华绥。这位先生完全可以被称为造物和命运的宠儿,因为二者似乎在比赛,看谁给他的福分更多。在有些人看来,在这场竞赛中,造物似乎占了上风,它赐给沃尔斯华绥多种恩惠,而命运能给予他的恩惠却只限于财富一种。尽管如此,命运给予他的也极其丰厚,以至另外有些人认为,这一种恩惠比造物所赐予的恩惠的总和还要多。沃尔斯华绥从造物那里得到的是堂堂的仪表、健壮的体格、卓越的见识和一副仁慈的心肠。而命运则安排他做了本郡最大田庄之一的继承人。

这位乡绅年轻时娶了一位品貌双全的小姐,他对她极为宠爱。妻子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但不幸都在襁褓中夭折了。尤其不幸的是,他还亲眼看着他的亲爱的夫人入土安葬,那是这部历史开始前五年的事。尽管这一损失使他极为痛苦,但他还是像一切理智健全、性情坚贞的人那样忍受下来。不过,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每当他说起这段事情,总发一些不太过分的奇怪言论,例如他有时候说,他仍然把自己当作一个有太太的人看,他的妻子只不过出门旅行去了,比他先走了几步,他早晚有一天会赶上的。他毫不怀疑会在某一个地方同她相见,见了以后就永不分离。对于他这些念头,左邻右舍有的说他神志不清,有的怪他信教不虔敬,更有的则认为他为人不诚实。

现在,大部分时间,他都同他的一个胞妹隐居在乡下。他很疼爱这个妹妹。这位女士今年已经三十开外,这个年龄,在尖酸刻薄的人看来,称之为老处女没什么不妥之处。这位小姐属于妇女中那类“规矩女人”——女读者们,您想象不到有比她更规矩的女人了。这种女人是以品德高尚而不是以容貌姣好获得人们称扬的。说实在的,她不但不把缺乏美貌当作一件遗憾事,而且每每提到容貌好这个优点(如果它可以算个优点的话),她总是露出一副鄙视的神情。她常常说她感谢上帝没有让她长得像某某小姐那么漂亮,某某小姐大概正因为生得漂亮,才犯下了过失,如果不是长得漂亮,是不会误入歧途的。白丽洁·沃尔斯华绥小姐(这就是这位女士的名字)的这种看法是非常正确的:一个女人要是长得有魅力,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只不过是个陷阱。然而,尽管白丽洁小姐并不漂亮,可她的一举一动都小心谨慎,处处提防,好像随时都有堕入为女性设下的各种陷阱中去的危险。确实,在我看来(尽管读者也许觉得这不可理解),“谨慎”作为防护守卫的士兵,就像训练有素的警备队[1]一样,总是急于到最没有危险的地方值勤。实际上,谨慎这种防护,对男人倾心渴慕、为之辗转反侧、魂销神断,并且尽一切力量布下情网来谋求的那些美貌绝伦的尤物,往往卑鄙胆怯地弃之而逃,却紧紧跟随那些德行更高的女人,这种女人,男人都敬而远之,从来不敢冒昧进攻(我想,一定是没有成功的希望)。

读者诸君,在我们同路前进之前,我觉得应该对各位说明一下:在这本书里,在我认为适当的时候,我打算不时地离开正文,发些议论。至于什么时候合适,我想我比任何浅薄无知的批评家都能更好地判断。这里,我希望这些批评家少管闲事,对与他们无关的事少来插嘴。在他们没有拿出足够的证据说明他们已经树立了法官的权威之前,我是决不请他们来裁判的。

[1]指16—18世纪伦敦和其他城市的受军事训练的公民组织。

沃尔斯华绥一到家就碰上的一件怪事;德波拉·威尔金斯太太在这件事中合乎体统的举止及她对私生子正当的谴责

在前一章里,我已经告知读者,沃尔斯华绥先生继承了一笔可观的遗产,也谈到他心地仁厚善良,身边没有妻小,因而很多人无疑会想象到他过的是一种本本分分的生活:平时不欠人一个钱,也不发不义之财;十分好客,总是用丰盛的饮食招待街坊四邻,对于贫苦人多行善事,对那些宁愿乞讨也不愿工作的人,也给他们一点残羹剩饭。他死后会留下很多遗产,盖起一座医院。

他的确做过许多这类事情。但是假如他除了这些再没有做别的事,那么我们就让他把自己这些善行刻在医院大门上那块光滑的石板上就足够了。我们这部书中要写的事情要比那重要得多,否则,写这么卷帙浩繁的书,就未免太浪费时间了;而您,贤明的读者,如果去浏览几页幽默作家戏称作“英国史”的那一类著作,也许可以得到同样的益处和乐趣。

沃尔斯华绥先生因为办一件要紧事,在伦敦待了整整一个季度。他办的究竟是什么事,我可不知道。只是他多年来离家外出从来没有超过一个月,这回却走了这么久,足见事情相当重大。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天已经晚了,和妹妹一起简单用过晚饭,他感到很疲乏,就来到自己的卧室,先做了几分钟的祷告——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这个习惯他从不中断——然后准备上床就寝。他一掀开被子,就吓了一跳,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被窝里有个用粗布裹着的婴儿,睡得正香甜。他目瞪口呆,站了好一阵子。在他的胸膛里仁慈永远是占上风的,看到眼前这个可怜的婴儿,他很快就动了怜悯之心。他立即摇了摇铃,吩咐马上把上了年纪的女仆叫起来,请到他房里来。酣睡中的婴儿的小脸,红润可爱,天真烂漫。沃尔斯华绥先生因为看这婴儿的俊秀之态看得出神,竟然忘记了自己身上只穿着衬衣和衬裤。不过,实际上,女仆出于对主人的尊重,也为了保持体面,尽管来叫她的人催得很急,并且说也许是主人突然中风倒下,或者得了别的急病,眼看就要一命呜呼,她还是在镜子前整理了好半天头发。

一个对自己的穿戴和仪容非常重视的女人,看到别人在这方面稍有疏忽,就会大惊失色,这原本不足为奇。因此,威尔金斯太太一推开门,看见主人站在床前,手里拿着蜡烛,身上只穿着衬衣衬裤,就赶紧往后一退,惊恐万分,要不是这时沃尔斯华绥先生想起自己曾经脱掉衣服,马上对她说先在门外等一下,容他披上衣服,好使她那纯洁的眼睛不至于受惊,她说不定还要昏过去呢。因为尽管这位太太已经五十二岁了,但她却赌咒发誓说,她生平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脱掉外衣的男人。说话刻薄、爱嘲弄人的或者言语放肆的人也许要讥笑她刚才那种恐惧之态,可是,严肃的读者如果想到其时正值夜深人静,她又是被人硬从床上叫起来的,再加上看到主人那种光景,就会认为她的这种情态是理所当然的。不但如此,还要大大地赞赏她。除非读者认为,女人到了她这把年纪应该是谨慎老练的,才会认为她并不怎么值得称赞了。

当德波拉阿姨重新走进房间,听主人说发现了一个婴儿时,她比刚才沃尔斯华绥先生的吃惊,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说话的声调和神情都极为惊慌失措,禁不住嚷叫起来:“这可怎么办哪,我的好老爷!”沃尔斯华绥先生对她说,当天夜里,这个婴儿要交给她照管,第二天上午他会派人雇一个奶妈来。“好吧,老爷,”威尔金斯太太说,“我还希望老爷您出张拘票[1],把生养这个孩子的***女人抓起来呢,她保准就住在这附近。看着她被关进教养所[2],拴在大车后头用鞭子抽,我才痛快呢!真的,这种烂货,您怎么惩罚她,都不过分。凭着她这么大胆,敢把这孩子赖到老爷您头上,我敢担保,她这绝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什么?德波拉,赖到我头上!”沃尔斯华绥先生回答道,“我可看不出来她有这种打算。我想,她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给孩子找个收养的地方。说老实话,她没有干出更糟糕的事来,我感到高兴。”“这个该死的娼妇,把自己养的孽种放到正经人家的门前,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比这更坏的事。尽管老爷您知道自己一身清白,可是外面的风言风语可厉害着呢!正正经经的男人,孩子明明不是他们的,却平白无故地被人当作孩子的父亲,这样的人有的是。如果老爷真的收养了这个孩子,人家就更容易往这上头想了。再说,教区有义务收养这个孩子[3],您何必非收养不可呢?至于我,如果这孩子是清白人家的,那当然得另说;可是,这种***货,我是不把他当人看待的,连碰一碰我都觉得恶心。呸!您闻闻这一身臭味,连一丁点***徒的气味都没有。请恕我大胆多嘴,我建议您最好把他装在一只篮子里,拿出去放在教堂执事的门口。今天夜里天气不错,只有一点风,下了小小一点雨。只要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放进暖暖和和的篮子里,明天早晨被人发现的时候,十有八九他还活着。万一他活不到那个时辰,咱们也算尽了心,给了他应有的照顾。这样的孩子,还不如在什么事都不懂的时候死了,比长大了学他娘的样子好一些。别指望他长大能有什么出息。”

威尔金斯太太这一席话,有些地方不大中听,如果沃尔斯华绥先生注意听的话,也许会生气的。但是这个时候,他正把自己的一个指头伸到那婴儿的手心里,婴儿的手紧紧一握,好像是在向他求救。即便德波拉阿姨的舌头再灵巧十倍,也无法战胜这只小手恳求的力量。沃尔斯华绥先生立刻斩钉截铁地吩咐德波拉阿姨把孩子抱到她自己的床上去,又叫了另外一个女仆来,给孩子准备一些奶糊一类的东西,等他醒来以后吃。他同时吩咐,明天早晨把孩子应有的小衣裳准备好,孩子一醒,就把他送过来。

威尔金斯太太善于察言观色,见机行事,她对主人又是十分尊重的(正因为如此,她在沃尔斯华绥先生家里担任一份很好的差事),于是她遵照沃尔斯华绥先生严厉的吩咐,放弃了自己的那些顾忌,把孩子抱了起来,一点儿没再表示出对这个私生子的厌恶来。她把孩子抱回自己房里去,嘴里还不停地把他叫作惹人疼爱的小宝贝。

随后,沃尔斯华绥先生进入酣甜的梦乡。只有一心向善、急人所难的人,在得到充分满足的时候,才会睡得像他这时这么香甜。由于这样一种享受可能胜过一顿让人开怀大吃的宴席,我很愿意多用些笔墨向读者介绍一下这种睡眠的情况;但是我不知道该到哪一个风清气爽的地方才能使这种向善的愿望得到增进。

[1]沃尔斯华绥是治安官,所以有权出拘票捕人。

[2]原文布莱德维尔,本为王宫,1553年爱德华六世交给伦敦市,用作矫正所或监狱,专收容乞丐和***。此处泛指教养所。

[3]当时英国有贫民法,把全国分成若干个贫民区,大致和教区相当,各区建有贫民院,由区民纳税,救济贫民。弃婴也由贫民院收养。

这一章里某段描写有使读者跌断脖子的危险;读者如何脱离危险,以及白丽洁·沃尔斯华绥小姐如何大大地屈尊迁就

在哥特式[1]建筑中,再没有比沃尔斯华绥先生的府第更加壮丽的了。它有一种宏伟庄严的气派,让人一见肃然起敬,可以与最完美的希腊建筑媲美。它的内部宽敞舒适,一如外表富丽堂皇。

这所住宅坐落在一座小山的东南坡靠近山脚的地方,它的东北面是一片几乎达半英里的老橡树林,沿着住宅向上伸展,刚好形成住宅的屏障。房子的位置也可以称得上是居高临下,能俯瞰山谷里一片迷人的风景。

在橡树林的环抱中,有一片美丽的草地,倾斜而下,一直铺到住宅跟前。草地的高处一端,一股清泉,从杉树遮掩的岩石里喷涌而出,形成一道瀑布,长约三十英尺,长年流泻。这瀑布并非顺畅地流下来,而是从高低不平、苔痕斑驳的乱石中滚落。它冲到岩石脚下,变成卵石累累的涧中溪流,一路曲折跌宕,最后流入山下一个小湖中。小湖在住宅南面下方约四分之一英里处一片美丽平原的中央,从住宅向阳的每一个房间都可以看得到。平原上点缀着一簇簇榆树和榉树,有青草可以放牧羊群。从湖里流出一道小河,穿过令人惊奇的多种丛林和草地,蜿蜒曲折地流了好几英里,直到泻入海中。这海的一个大港湾和港湾外的一个岛屿,组成了这面景色的屏障。

山谷右边也是一片平原,面积比较小,其中坐落着几个小村庄。平原的尽头,在古老教堂的废墟上,可以看到一座钟楼,上面爬满了常春藤,教堂前门的部分门墙还完好地保存着。

左首,是一座非常美丽诱人的花园,依山势的起伏建成,其中许多小山、草地、树林、溪流,错综变幻,美不胜收。但这一切都出于大自然的匠心,而非人力所能为。在花园之外,这片平原渐渐隆起,形成几座荒山野岭,峰巅直入云霄。

此时正值五月中旬,早晨的天气异常晴朗宁静。沃尔斯华绥先生信步来到平台之上。只见晨曦把我们前面描写过的可爱景物,一分钟接一分钟地陆续在他眼前展开。太阳射出万道霞光,布满各处,并且升到蔚蓝的天空,作为它耀彩扬辉的先锋,随后带着遍体金光,辉煌灿烂地冉冉升起。它的辉煌荣耀,在人间只有沃尔斯华绥先生这样充满了仁爱之心的人才能和它相比。而这个人,此时正在默默思考着怎样上体天意,对自己的同类,广行善事。

读者诸君,请您脚下务必小心留意。我一时疏忽大意,竟贸然将您带到像沃尔斯华绥先生这样一座高峰上来了,至于怎样把各位再引下去而不至于跌断脖颈,我就不得而知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壮了胆子往下出溜吧;因为白丽洁小姐此时正打铃招呼沃尔斯华绥先生去吃早饭。我必须在场,如果各位高兴陪我一起去的话,欢迎之至。

兄妹二人,像往常一样互致问候;仆人把茶也斟上了。沃尔斯华绥先生吩咐把威尔金斯太太叫来,同时告诉妹妹说,他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她。白丽洁小姐对哥哥的盛意表示感谢,我想她必定以为是一件长袍,再不就是装饰品一类的东西。沃尔斯华绥先生的确经常送给她这类东西,而她呢,为了让哥哥高兴,在打扮自己方面也花了很多时间。我所以说“让哥哥高兴”,是因为白丽洁小姐对于穿着打扮,以及那些讲究打扮的女人,一向是极为鄙视的。

如果她原本指望得到那样的东西,那么当威尔金斯太太按照主人的吩咐把那个婴儿抱来时,她该有多么失望啊!我们知道,一个人在极度吃惊时,往往会哑口无言,如今白丽洁小姐的情形就是这样。后来还是她哥哥打破沉寂,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讲给她听了。这段经过既然读者早已知晓,我们就不再重述了。

白丽洁小姐对于高贵妇女称作贞操的那种美德,一向非常重视,她本人平时操守也十分严谨。所以,大家都会认为,特别是威尔金斯太太认为,她对这件事一定会表示深恶痛绝,并且会把这个孩子视为可怕的怪物,主张立刻丢到门外。但出人意料的是,恰恰相反,她对这件事采取了较为宽厚的态度,对这个无助的婴儿表示了怜悯,并且还满口称赞她哥哥做了这件善事。

现在我们要告诉读者,沃尔斯华绥先生讲完了这件事的经过后,当即表示一定要把孩子收留下来,当作自己的孩子看护抚养。那么,读者也许会把白丽洁小姐刚才的态度理解为她对哥哥的意见的屈从。老实说,她平时对哥哥总是百依百顺,很少违反他的心意。当然,她偶尔也表示过不满,例如说男人是任性、脾气倔强的,非得按他们的意思办事不可;她恨不得自己有一份产业;等等。但是,她说这类话的时候,声音总是很低,顶多也只达到嘟嘟囔囔的程度。

然而,白丽洁小姐在婴儿身上克制住的愤怒,却大大发泄在孩子那可怜的、不知姓名的妈妈身上了。她骂那个女人是个不要脸的浪货、胆大包天的女流氓、不知羞耻的臭***、坏透了的***、下三烂等等,总之,凡是正派女人咒骂那些给女性出丑的同性时所必用的语言,她都用上了。

于是,她们开始商量怎样追查出这个孩子的母亲。她们先把本宅里的女仆的品行一一过了筛子。威尔金斯太太认为她们都没有嫌疑,这一点是很明显的,因为她们全是威尔金斯太太一手物色来的,而且要再去找到这样一群丑八怪也实在很不容易。

接着就该审查在这个教区的居民了。这件事交给威尔金斯太太去办理,她要用一切办法查访,下午回来汇报结果。

事情就这样安排妥当后,沃尔斯华绥先生像平时一样,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去,把孩子交给妹妹照顾。白丽洁小姐也就照她哥哥所希望的那样,把这项任务承担下来。

[1]哥特式建筑是13—15世纪盛行于西欧的一种建筑样式,以高柱和尖塔为主要特征。

包括几件寻常的事,以及对这些事的极不寻常的看法

沃尔斯华绥先生走后,德波拉阿姨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她这是想先听听白丽洁小姐的口风。这位稳重审慎的女管家,对刚才小姐在她哥哥面前说的话绝不会贸然信以为真。她经常见到这种情形:小姐当着她哥哥的面和背着她哥哥所发表的意见大相径庭。不过,白丽洁小姐并没有让她这种犹疑不决的状态持续多久。这位好心肠的小姐把睡在德波拉阿姨膝上的孩子好好端详了一阵,竟忍不住狂吻了一下,同时嘴里夸奖这孩子长得漂亮,天真烂漫,说她喜欢得不得了。德波拉阿姨见此情景,赶紧把孩子搂得紧紧的,接连亲吻不止。那一刻的狂热景象,恰似一位四五十岁的端庄妇人遇上一位年轻力壮的新郎。她甚至尖声嚷叫起来:“哎呀,我的小心肝,招人疼爱的小宝贝!我敢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样漂亮的孩子!”

她正这么赞不绝口地叫着,白丽洁小姐把她打断了。因为她要开始实施哥哥交办的事。她吩咐把孩子应有的东西都准备齐全,把宅里一个十分舒适的房间用作育婴室。她的安排极为慷慨大方,即使这孩子是她亲生的,也不会超过这个规格。但是为了免使那么重视道德风尚的读者由此责怪她过分抬举一个出身***的私生子,因为对这种孩子行慈善是不合教义也违犯法律的,所以我觉得应该向读者交代一下白丽洁小姐在做完上面这些安排后说的一番话:既然她哥哥心血来潮,一定要抱养这个小杂种,那自然就得把他当少爷看待,好好照管。至于她本人,她没法儿不认为这是在助长伤风败俗的行为。但是她深知男人们那种倔强脾气,她就不硬去反对哥哥的荒唐想法了。

前面已经说过,每当白丽洁小姐勉强顺从她哥哥的意愿时,都要发一番这种性质的感慨。一面说她觉得她哥哥的想法荒唐可笑,不合情理,另一方面却仍然尽力服从,这就使她的忍从的美德更加突出了。如果屈从而不声不响,就说明服从者本人的意志没有受到什么压力,因为实行起来较为容易,丝毫不感觉到痛苦。可是当我们的妻子、子女或者亲朋好友满口怨言,带着一脸的不痛快和厌恶,勉勉强强地为我们办了一件我们希望他们办的事的时候,很显然,他们为此忍受的痛苦,必然加深我们的感激之情。

我想,这一点深刻的体会,很少有读者能不依靠他人,自己体会得到,因此我觉得应该帮一下忙。不过,在本书中,读者却不要指望我会轻易帮这种忙。我将尽可能少或者干脆不帮这种忙,除非我们这些作家所禀赋的灵感可能会有助于使读者得出这种体会。

用一个明喻将德波拉阿姨到教区去的情况描述一下;关于詹妮·琼斯的一段简短叙述,顺便谈谈青年女子钻研学问时可能遇到的困难和挫折

德波拉阿姨遵照主人的吩咐,把孩子安置停当以后,就准备去查访那些可能隐藏那孩子的妈妈的嫌疑人家。

正像一只众鸟惧怕的鹞鹰,在空中盘旋,下面那些相依为命的鸽子和其他一些无害的小鸟看见它,立刻惊叫起来传递警报,颤动着翅膀各自奔向藏身之处;这只巨鹰高傲地振动双翼,耀武扬威地翱翔着,准备随时捕获下面的猎物。

德波拉阿姨的出现,就像这只鹞鹰一样。她到来的消息一传到街上,所有居民都惊慌失措地赶紧跑回家中,每个妇女都揪起一颗心,生怕她光顾到自己头上。德波拉阿姨大摇大摆地跨过田野,昂起脑袋,满脸是居高临下的骄傲,心里在盘算着怎样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贤明的读者,看了上面这个明喻,不会就以为这些可怜的居民对威尔金斯太太此行的目的,早有所闻。不过这个明喻的妙处可能要淹没几百年,到注释家来为本书做注解的时候才能清楚。因此,我认为有必要在这里为读者做点说明。

我要说明的是,正好比吞噬小鸟是鹞鹰的天性,所以侮辱、欺压小人物也就是威尔金斯太太这类人的天性。实际上,这种人就是用这种方式取得补偿,因为她们在伺候主人的时候,极其恭顺和谄媚。奴才和献媚拍马的人向比他们地位高的人交什么样的税,就一定要从比他们低的人身上摊派勒索回来。天下的事,还有比这更合乎情理的吗?

有时候,德波拉阿姨在白丽洁小姐面前要做出特别卑躬屈节的表现,心里自然有些难受。每逢这个时候,她总是跑到这些人中间,大大发泄一通,消消她的怒气,排解一下心中的郁闷。正因为如此,她在这一带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说实在的,人们对她是又怕又恨。

德波拉阿姨一到,立刻就去拜访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实在,这位妇女不论在相貌还是在年龄上,都有幸同德波拉阿姨有相似之处。凭着这份运气,她一向比别人更受德波拉阿姨的垂青。德波拉阿姨把昨天发生的事以及她一大早跑来的用意对她讲了一遍。随即,她们两个就着手把这一带好几个年轻姑娘的品行仔细研究了一番,最后确定最为可疑的是一个叫詹妮·琼斯的姑娘,两个人一致认为那件事十有八九是她干的。

不论是脸庞还是身段,这位詹妮·琼斯都称不上漂亮,但是上天因为她缺乏姿色,就补偿给她一份超乎寻常的智力。对于那些年龄完全成熟、对事物有了判断力的妇女来说,智力更宝贵。詹妮以自己的勤奋好学,使这种天资大大地发展了。她有好几年时间在一位塾师家里当女仆。塾师看出这位姑娘天资聪颖,又特别好学,一有机会就捧起书本来读,于是就——好心地,或者说糊涂地,随读者怎么评论吧——教她学拉丁文,达到了相当好的程度,在学问上她也许能和上流社会那些年轻男子相比。然而,跟大多数其他不同寻常的优点一样,她这个长处也给她带来一些小小的麻烦。如此有才情学问的年轻女子,当然不能与其所处的社会相容,也不能与那些命运安排跟她身份相当,但所受教育远不如她的姑娘交往,这本来不足为奇。詹妮比别人优越,以及因这种优越感而来的在言谈举止上必然同别的姑娘的不同,当然在那些姑娘中间引起一些嫉妒和反感。因此,她从塾师那里回来以后,街坊四邻一些人心中,已经对她燃起了嫉妒的火焰。

不过,她们这种嫉妒,一开始却是暗暗埋在心底,一直到一个礼拜天,才公开表露出来。那天,可怜的詹妮居然穿上一件新绸缎长袍,戴了一顶镶花边的帽子,还戴了与之相配的装饰品,公然在大街上露面。这一下可使人人吃惊,而且使附近的姑娘们都很恼火。

这种怒火,原先只是埋在心里,现在可全部喷发出来了。原来詹妮因为有了学问,自尊心越来越强,要别人尊重她。但偏偏她的邻居们没有一个肯友善地来满足她这种愿望。如今,她这身相当考究的打扮给她带来的不是敬重和仰慕,而是憎恶和辱骂。整个教区的人都在说,她这类东西,一定来路不正。还说,当父母的不但不愿意他们的女儿穿这么阔气的东西,他们还要谢天谢地,庆幸自己的孩子没有这种东西。

大概就是因为这桩事,威尔金斯太太一到,那位好心的女人立刻就把这个可怜的姑娘的名字提出来。另外还有一件事也进一步加深了威尔金斯太太的怀疑,那就是,詹妮最近一段时间常到沃尔斯华绥先生家里去。原来白丽洁小姐最近忽然得了一场重病,是请詹妮去看护的,她在那里一连陪了好几夜,通宵达旦。除此之外,威尔金斯太太在沃尔斯华绥先生回来的前一天,还亲眼看见她去那里。不过,最初,这位精明的太太并没有因此怀疑她,正如她自己说的,她一向把詹妮看作一个稳重的姑娘(尽管她不十分清楚詹妮的底细)。她原来只疑心那些轻薄放浪的女人,她们自以为长得漂亮,总摆出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

于是,德波拉阿姨要传詹妮来见她,姑娘马上就来了。德波拉阿姨摆出一副法官的庄严面孔,在严厉方面比法官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劈头就骂了一句:“你这个不要脸的***!好大胆!”口气与其说是对被告提***讼,倒不如说是对犯人进行宣判。

虽然德波拉阿姨根据以上一些证据,足可以判定那件事是詹妮干的,但还需要沃尔斯华绥先生来定案,因为后者也许需要更确凿的证据。不过詹妮并没有给那些控告她的人找更多的麻烦,她把人家提到的罪名一口招认下来了。

虽然詹妮在招认的时候,言语之间已经表示了悔过之意,但这并没有使德波拉阿姨心软;她用更具侮辱性的字眼儿,第二次对詹妮进行了宣判。这时,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詹妮的招认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好作用。很多人叫嚷着:“早就料到你那件绸缎长袍会给你什么果子吃!”也有人用讽刺的语气说起她的学问。在场的女人每个人都想了办法来表示对可怜的詹妮的鄙视和痛恨。这一切詹妮都忍耐了下来,只对一个女人说的恶毒的话例外。那女人对詹妮的相貌进行讥笑,扬着下巴说:“肯把绸缎长袍送给这样的***的男人,真算得上是饥不择食!”詹妮听了,辛辣地反击了几句。一个辨别力很强的人,看到詹妮一直镇定地忍受别人对她的贞操的攻击,一定会为她这番反击感到惊讶。须知忍耐这种美德,经常练习,也是容易疲劳的。詹妮的忍耐力大概已经到了衰竭的地步。

德波拉阿姨这番查访的结果,大大超出她本人原来的期望。她得胜而归,在原先指定的时刻把这结果原原本本报告给沃尔斯华绥先生。沃尔斯华绥先生对此大为吃惊。他曾听人提起这位姑娘才能突出,学业进步很快,本打算把她配给临村一位副牧师,并且还要赠她一小笔年金当陪嫁。这时,他感到的难过的程度至少不亚于德波拉阿姨表现出的快意的程度。他这么难过,在许多读者看来,也许更要合情合理得多。

白丽洁小姐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道:“至于我自己,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对哪个女人抱好感了。”因为在这以前,詹妮曾幸运地成为极受她垂青的人。

沃尔斯华绥先生派这位稳重的女管事再跑一趟,把那个不幸的罪人带到他跟前来;但不是为了像有些人所盼望和每个人所预料的那样把她送进改造所,而是为了当面警告她几句,对她进行一番有益的训诫。凡是对这类训诲文字有兴趣的读者,请阅读下面一章。

本章所写的事如此严肃,以至读者自始至终一次也笑不出来,除非可能会笑作者本人

詹妮一到,沃尔斯华绥先生就把她领到书房去,这样对她说:“孩子,我是这里的保安官,你做了这样的事,我有权严办你,这你是知道的。也许你更有理由担心我会这么做,因为我可以说,你是把你犯的罪推到我身上了。

“但是,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决定对你采取比较温和的办法,因为一个保安官在处理事情的时候,丝毫不应受私人好恶和恩怨的影响。所以,我不但不认为你把孩子放到我家就加重你的罪名,相反,我还要站在有利于你的方面来看待这件事,把你这么做看作是出于你对孩子的爱的天性。你可能希望这样一来,孩子能得到比较好的照顾,比你自己来抚养或者交给那个邪恶的父亲来抚养更好一些。如果你像那些丧尽天良的母亲那样,不但丧失了贞操,而且好像连人性也丧失了,把可怜的孩子丢开不管,那我倒会非常气愤的。我现在要责备你的,是你在另一方面犯的罪过,我的意思是,你使自己的贞操遭到破坏。不管那些行为放荡的家伙怎样把这种事看得多么无足轻重,这却是一桩非常严重的罪行,后果也极为可怕。

“每个***徒都很明白这种罪行是多么严重,因为它是对我们***教教义的公然叛逆,也公然违反了缔造这种宗教的人明确警告给我们的戒律[1]。

“这种罪行的可怕的后果,也是很明白就能看出来的。还有什么比违反天意,触怒神明更可怕的呢?何况在戒律[2]上已经明确宣布过,对你所犯的这种罪行,要处以最严厉的惩罚!

“这些道理,都是十分清楚的,尽管我担心人们并不怎么重视,我现在提醒你一下,只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人们无论怎么健忘,也用不着在这方面对他们反复宣讲。我的目的是促使你悔过自新,而不是要把你逼上绝路。

“这种罪过还会给你带来一些别的后果,虽然没有前面说的那么可怕或者充满恐怖,但是所达到的程度,如果你们妇女仔细考虑一下的话,至少都会有所警戒,不敢去犯这样的罪过了。

“犯了这样的罪,你就会身败名裂,像古时候患麻风病的人一样,被人赶出社会,至少也要从十恶不赦和不可救药的无赖之外的人当中驱除出去,因为除了这些人,谁都不肯跟犯这种罪的人打交道。

“这样一来,即便你有财产,也无法享受了;要是没有的话,此后也别指望得到什么,不但如此,你还会几乎无法谋生,因为正经人家是不会让你进门的。这样,被生活所迫,你会被逼到耻辱和贫困的境地。最后,不可避免地,肉体和灵魂会一同走向毁灭。

“什么样的欢乐,能补偿得了这种灾难呢?什么样动听的言辞和欺诈的许愿,能诱惑你上这样明显的当呢?什么样的***,能压服你的理性,或者彻底麻痹你的理性,使你面临这种会带来无可逃避的惩罚的罪过而不知恐惧地逃开呢?

“要是一个女人,为了满足那与最***的畜生所共有的那种******,居然堕落到和禽兽一样,把天性中一切伟大高尚的品质,一切神圣的禀赋都抛弃掉,那她该是多么卑鄙无耻!这样的女人已经完全失去了心灵的尊严,也失去了应有的自尊自重,而没有这些,一个人就配不上万物之灵长这个称号。可以肯定地说,绝没有女人会为热烈的爱情所驱使来为她的罪过开脱,那等于承认她自己是男人的玩物。不管有的人怎样歪曲、滥用爱情的意义,它终究是值得赞美的,因而也必然是富有理性的情感。只有双方彼此真心相爱,它才能达到热烈的程度。尽管《圣经》教导我们,要我们爱我们的仇敌[3],但那并不是要我们像爱朋友那样发自内心地挚爱他们,更不是要我们为他们牺牲生命以及我们应该看得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贞节操守。一个男人,为了自己那无聊的、可鄙的片刻欢愉,就害得一个人做出那么惨重的牺牲,让她受到前面谈到的那么多的灾难,有理智的女子除了把他视为仇敌外,还能当作什么呢?按照社会上的习惯,这种耻辱和它带来的一切可怕的后果,都会落到女人身上。爱情本来会促使人为所爱的人谋求幸福,怎么会反而坑害一个女人,把她拖入会使她遭受巨大损失的歧途中去呢?如果这样道德败坏的人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对女人装出一副真心诚意的样子,难道她还不应该把他视为仇敌,而且是一个最凶恶的仇敌吗?那还不是一个虚情假意、阴险狡诈、背信弃义的人吗?他表面上装作朋友,内心里不但要对女人的肉体进行玷污,而且还要败坏她的理智。”

听到这里,詹妮表示十分难过。沃尔斯华绥先生停顿一下,接着说:“孩子,我跟你说这些话,并不是要拿已经过去而又无法挽回的事来辱骂你一通,而是想给你一些忠告,使你在未来的日子里更加谨慎也更加坚强。尽管你这次犯了可怕的过失,我仍然认为你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姑娘。既然你很真诚很坦白地承认了过错,我对你是抱着希望的,相信你会真心悔过。要不然,我就不会费心思说这番话了。如果我这些估计都不错的话,那么我愿意想办法让你离开这个使你受辱的地方,把你送到一个没有人知道你这段经历的陌生地方去,在那里,你可以免除像我刚才说的你应受的惩罚。而且,我还希望,由于你的悔过自新,在另一个世界里,你也能避免那里对这种罪过定下的更为严厉的惩罚。在你一生剩下的日子里,做个好姑娘吧,不要让贫困驱使你走上邪路。请相信我的话,孩子,即便在尘世间过一辈子清贫、规矩日子,也比荒淫、放浪的生活快乐有趣得多。

“至于你的孩子,他的一切你都不用担心。我为他安排的会大大超出你的期望。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啦,告诉我,那个引诱你的坏蛋是谁,因为在这件事上,我对他的愤恨要比你所感到的大得多。”

詹妮一直两眼看着地面,这时抬起头,以谦恭和平静的态度,用不卑不亢的声调说道:“任何和您相识的人,如果对您的善良不敬重和爱慕,那只能说明这个人不是完全没有头脑,就是他本人心里根本缺乏善良。在我这件事上,您给我的恩情是这么大,如果我没有深刻领会,那我就太忘恩负义了。关于我过去这段让我伤心难过的事,我知道您会体谅我,不让我重复讲述,免得我羞愧。我将来的行为,比我现在的表白,能更好地说明我的感受。先生,我向您保证,您的劝导比您最后许下的慷慨的诺言,更加使我感激,因为,先生,正如您所说,这是您相信我有见识的一个例证——”说到这里,她的眼泪滚滚而下。停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真的,您的大恩大德使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我一定要尽最大力量,不辜负您的这番好意。要是我真像您夸奖的那样有见识,您的这番劝诫就不会白说。您将要施给我那孤苦无助的孩子的一切恩惠,我打心眼儿里感激。孩子是无辜的。我希望他将来长大了,牢记您的大恩大德。不过,先生,我必须跪下来求您,不要硬逼我说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我决不撒谎,我诚恳地向您保证,将来总有一天您会知道的。但是现在我已经凭人格庄严地许了诺言,并且发了神圣的誓,暂时隐瞒这个人的姓名。我深深知道您的为人,您绝不愿让我不守诺言,或者违背教义的。”

只要稍稍提一提这一类神圣字眼儿,就足以使沃尔斯华绥先生停止追问了。他先踌躇了一下,然后回答詹妮的话。他批评詹妮不该对一个坏人许下诺言,但又说,既然已经许下,他也绝不逼她破约。他还说,他之所以要问那个人的姓名,并不是出于无聊的好奇,而是为了惩罚那个人;至少可以避免以后他盲目地把恩惠加到一个不配领受的人身上。

关于这方面,詹妮十分严肃地向他保证,那个人不在这一带,既然他不归沃尔斯华绥先生管辖,他也就不可能得到沃尔斯华绥先生的恩惠了。

詹妮这种坦率的态度,使这位高尚的人对她十分信任。所以沃尔斯华绥先生相信了她说的一切。既然这姑娘不屑于撒一个谎为自己的罪过开脱,现在又宁可冒更加惹怒沃尔斯华绥的危险,不肯丧失自己的人格和信义出卖旁人,这就使沃尔斯华绥丝毫也不担心她会欺骗自己。

于是,沃尔斯华绥先生答应想法让她离开,说不久就把她送到一个听不到她自己招来的指责的地方。最后,又教训了詹妮一两句,劝她好好悔过自新。他说:“你要好好想一想,你还得重新得到另一位[4]的恩宠。对你来说,他的恩赐要比我的重要得多。”说完,就把她打发走了。

[1]***教十诫中有不可奸淫一条。

[2]妇人犯奸淫,要处***或用石块击死。

[3]见《新约·马太福音》第5章第44节,《新约·路加福音》第6章第27节。

[4]指耶稣***。

白丽洁和德波拉两位女士之间的一段谈话;比起前一章来趣味多但训诫少

沃尔斯华绥先生带着詹妮,如我们上面所看到的,走进他的书房里的时候,白丽洁小姐和那位能干的女管家就走进隔壁房间,选了一个特定的位置,从锁孔眼儿里把沃尔斯华绥先生对詹妮的那一番教诲,还有詹妮的应答,以及前一章里描述的一切,全都偷听了去。

他哥哥书房门上这个锁孔眼儿,白丽洁小姐是非常熟悉的,并且经常使用,正像古代提斯比常使用墙上那个有名的孔穴一样[1]。这孔眼儿有诸多妙处。有了它,白丽洁小姐可以时常掌握哥哥的动向,就不用麻烦他当面再对她说一遍了。当然,靠这个办法交流信息,的确也有不方便的地方,所以她有时候不免要像莎士比亚剧中的提斯比那样叫嚷道:“啊,你这堵可恶的,可恶的墙啊!”[2]沃尔斯华绥先生既然是当地的保安官,在审讯有关私生子的案件时,所用的有些词语难免会玷污了一个处女,尤其是像白丽洁小姐这样年近四十的处女的纯洁的耳朵。不过,遇到这种情况,她也有方便的对付办法,那就是可以把自己脸上的羞红对男人遮掩起来,而denonapparentibu,etnonexitentibueademetratio.[3]翻译过来就是:一个女人脸红而没有人看见,那就等于她压根儿没有脸红。

这两位可敬的女人,在沃尔斯华绥先生跟那姑娘谈话的全过程中,一直保持静默;可是一等谈话结束,沃尔斯华绥先生走远到听不见的地方时,德波拉阿姨就忍不住大声抱怨起主人过于宽大,而且特别不赞成沃尔斯华绥先生容许姑娘把孩子的父亲的名字隐瞒起来。她赌咒发誓,要在太阳下山之前,一定要让她招供。

白丽洁小姐听了她的话,禁不住笑起来(这在她是极为罕见的)。我决不要我的读者认为,她这笑是轻浮的笑,就像荷马称维纳斯[4]为爱笑的女神时叫您想象的那种浪笑;也不是色拉芬娜[5]从剧院包厢里发出来的粲然一笑,那种笑,维纳斯宁愿舍弃长生不老的资格来换取。不,白丽洁小姐的这一笑倒不如说像极了威风凛凛的蒂色芬[6]带有酒窝的脸庞上泛起的那种笑容,或者她的姐妹之一脸上的笑容。

就是带着这样一种笑容,白丽洁小姐用温柔得像和煦的十一月份波里亚斯刮起的风一样的声调,轻轻责备德波拉阿姨不应该那么好奇。这种坏毛病在女管家身上染得太深了,小姐不得不深恶痛绝地加以痛斥,最后小姐补充道,尽管她自己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感谢上帝,即便是她的敌人也不能责难她有好探听别人隐私的毛病。

接着,她就夸奖詹妮在这件事上的所作所为有胆量,讲信义。她说,她不得不同意她哥哥的意见,那姑娘认罪和悔过是坦率和真诚的,她对情人是忠诚的,这都值得赞赏。小姐还说,她一向认为詹妮是个很好的姑娘,这次毫无疑问是受了哪个流氓的欺骗,那个骗她的家伙应该受到比她严厉得多的谴责。那人一定是对她许下了娶她的诺言,或者用了别的蒙骗手段,才把她玩弄了。

德波拉阿姨一听白丽洁小姐原来是这样的看法,不免大吃一惊。这位教养很高的女人平时不管对主人还是小姐,不先探探口风是绝对不开口说话的,因此她总能迎合主人的心意。但是这回,她觉得万无一失,可以先行发动。然而,读者自有明鉴,不会因为她这样就怪她在看风使舵方面欠缺功夫,只要看看她一觉察航向不对,就马上掉转船头的那种机灵劲儿,还会对她敬佩不已的。

“确实如此,小姐,”这位精明能干、具有伟大政治家风范的女人说道,“我必须承认,我和小姐一样,不得不佩服这姑娘的胆量。这可怜的人要是像小姐说的上了什么坏人的当,那真是值得同情啊。而且,您说得一点儿不错,看起来这姑娘一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打扮也朴素,从来不像这周围那些轻浮女人那样自以为长得漂亮。”

“你说得对极了,德波拉,”白丽洁小姐说,“咱们这个教区里的贱女人可真不少。要是这姑娘也跟那些好显摆的***一样,我哥哥对她这么宽大,那是我无论如何也不答应的。那天我看见两个庄稼人的闺女,在教堂里光着脖子,可把我吓坏了!要是那些浪货搔首弄姿,向男人卖俏,那她们受什么罪,都是活该。我恨透了这些***啦!对她们来说,脸上长出密密的麻子也许倒好得多。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詹妮有这种轻薄的举止。我想,准是那个坏人使尽诡计,勾引了她,甚至或许是***了她也说不定。我打心眼儿里同情她。”

对小姐的这些看法,德波拉阿姨全都表示赞同。谈话结束的时候,两位女士一起把天下的美人都咒骂了一通,并且对所有为人朴实、姿色平平而又受奸诈的坏人蒙骗的姑娘寄予深切同情。

[1]提斯比是古代传说中的一个巴比伦姑娘。她与邻居少年皮拉摩斯相恋,但两家因有世仇,不许他们往来。于是,他们就在墙上挖了个窟窿,互诉衷肠。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第5幕第1场中,采用戏中戏的形式,让一群匠人演了根据这个传说改编的戏。

[2]引自《仲夏夜之梦》第5幕第1场,不过这里菲尔丁有误,这句话出自皮拉摩斯之口。

[3]拉丁文,意思是:没看见就等于不存在。

[4]维纳斯是罗马神话中的爱情女神。

[5]色拉芬娜,菲尔丁自造的词,色拉芬意为天使,这里的意思为美如天使的妇人。

[6]蒂色芬是希腊神话中复仇三女神之一,她全身披着血衣,手持皮鞭,日夜守在地狱门口。

本章所写会使读者吃惊

詹妮回到家里,对沃尔斯华绥先生接见她的结果感到十分满意,随后,她把沃尔斯华绥先生对她如何宽厚竭力向外界宣扬,这一方面也许是为了挽回一点面子,另一方面她有一个更世故的动机,就是想借此安抚一下左邻右舍,平息一下他们的吵嚷喧闹。

如果她有后一种动机,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是事情并不像她所期望的那样。当她被沃尔斯华绥先生传去之后,人们议论,她可能会被送到教养所关起来。有些年轻妇女还嚷叫着:“关到那地方,算便宜了她!”她们一面说,一面想象着詹妮穿着绸缎衣服捣麻的情景,以此取乐。但另外也有不少人开始可怜起她的处境来。但是沃尔斯华绥先生对她从轻处理的消息一传开,形势马上变得对她不利了。这个说:“我敢担保,这位小姑娘碰上好运啦。”那个嚷道:“您瞧,受宠还是不一样吧!”另一个说:“这还不都是因为她念过那些书本!”大家七嘴八舌发表着恶意的评论,都责怪保安官偏袒了詹妮。

读者诸君,如果你们考虑到沃尔斯华绥先生手中掌握的权力,了解他与人为善的品德,一定会觉得这些人的议论太不明理,太没良心了。是的,沃尔斯华绥先生手中有权力,但他从来没有行使过;至于他的仁爱之心,他总是发挥到最大限度,以致这次惹得街坊们没有一个人不反对他。凡是伟大人物都懂得这个秘密:行一次善事不一定能交上一个朋友,但肯定会招来一群冤家对头。

但是,无论如何,詹妮没过多久就仰仗沃尔斯华绥先生的好心照顾,离开了使她受侮辱受指责的地方。人们无法再把恶言恶语发泄在她身上,只好另找发泄的对象。现在流言蜚语竟然落在沃尔斯华绥先生本人身上了。谣言很快就传出来,说那个婴儿的父亲就是他。

这种揣测是很符合人们对沃尔斯华绥先生有关此事所持的态度的意见的,因此一传开,就立刻得到一致的同意。以前人们反对沃尔斯华绥先生对詹妮宽大处理,现在则一变而为攻击他对那个姑娘太粗暴残忍了。有些非常稳重端庄的女人还呼吁对那些搞出孩子而丢下不管的男人大加挞伐。有些人,在詹妮走后,还说,那姑娘一定是给人拐走了,背后一定有坏得难以言传的恶毒阴谋,他们还暗示应该请求***对此事进行彻底调查,以迫使某些人把她交出来。

如果是一个素来品行没有沃尔斯华绥先生好的人,这种诽谤带来极坏的后果,至少也会招来一些麻烦,但它对沃尔斯华绥先生不起作用。他对这些流言一律轻蔑地不予理睬。于是,这些传言就只为街坊邻居提供一些茶余饭后的闲谈材料而已。

现在我们还无法猜测读者的气质是什么样的,而詹妮一时也还不会在书中出现,我们就想及时向大家通报一下:沃尔斯华绥先生对詹妮从来没有起过歹意,而且看来以后也不会起歹意。说实在的,如果硬说他处理失当,那只能说他用仁慈调和法制,不肯迎合群氓[1]的所谓善良愿望。他们原本希望把可怜的詹妮关进教养所,让她受令人感到耻辱的管教,使她最终毁灭,那样的话,他们就可以发挥他们的同情心了。沃尔斯华绥先生不肯把可怜的詹妮变成群氓同情的对象。

假如按群氓的愿望去处置,詹妮悔过自新的大门就被关上了。纵使她满心想走上正路,那路也被完全堵死。沃尔斯华绥先生绝不会满足他们这种愿望,恰恰相反,他采取了唯一能使姑娘走上正路的处置办法。很多偶一失足的女子,就因为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自暴自弃,最终堕落到不能自拔的罪恶深渊中。情况确实就是这样。只要这些失足的女人仍然同旧日相识的人处在一起,这种结局就不可避免。因此,在詹妮受到丧失体面的痛苦之后,沃尔斯华绥先生把她迁到另一个地方,使她享受到做一个体面人的快乐,这实在是十分明智的举动。

因此,那个地方不管在哪儿,我们都祝愿詹妮一路平安。此刻,我们暂时同她,还有那个被她遗弃的婴儿告别,因为还有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告诉读者。

[1]这个词无论在我的著作中什么地方出现,都是指那些没有道德或没有见识的人,而且多数情况下指的是身居高位的人。——原注

沃尔斯华绥先生慷慨好客;简略描写一下他所招待的两兄弟

——一个医生和一个大尉——的性格

无论是沃尔斯华绥先生的宅第,还是他的胸怀,对谁都不关闭,对那些值得尊敬的人尤其如此。只要他觉得一个人值得款待,他一定会请他吃一顿,说实在的,在整个王国里,这样做的只此一家。

在客人中,那些有才能、有学问的人又格外受到礼遇。在这方面,他的辨别力相当高。尽管他自己没能幸运地受到高等教育,但他天分很高,长大以后又努力钻研学问,再加上经常同知名的文人学士交往,从中获得很大的益处,因此对于多方面的学问,都有精湛的见解。

在当今时代,学问方面的长处是不时兴的,饱学之士所获的报酬自然也就十分菲薄。因此,有才学的人急于投奔到这个肯定会殷勤招待他们的地方来,就不显得奇怪了。在这里,巨大财富所能提供的一切享受他们几乎都能享受到,就好像那是他们自己的财富一般。有一些慷慨好客的人对于文人学士也提供美酒佳肴和住宿之处,但他们所要求于这些人的,只是替他们消闲解闷,出谋划策,对他们阿谀奉承,供他们指挥使唤。简而言之,这些客人只是被排列在仆人的行列里,不过是不穿主人家的号衣[1],不领工钱罢了。沃尔斯华绥先生却不是这样。

恰恰相反,住在他府上的客人完全有权支配他们自己的时间。只要不超出法律、道德和宗教所许可的范围,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满足自己。而如果有人出于健康的需要,或者想节制饮酒,甚至干脆把酒戒掉,那么只要他本人愿意,可以在开饭的时候缺席或提前退席,不必担心有人来挽留或敦劝他非吃喝不可,因为这种挽留如果来自地位高于我们的人,往往含有强制的意味。在沃尔斯华绥先生家里,任何人都不会受到这种无礼的强制。不但对那些拥有和主人一样多的财富、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被认为大驾光临会为宴会增光添彩的人是如此,即便对那些家道寒微、能有个吃饭的地方就很知足的人也是如此;这后一种人,因为迫切需要在大人物的宴席上叨陪末座,往往是不大受欢迎的。

有一位医生,卜利非大夫就属于后一种客人。他本来是个很有才能的人,但因为他父亲固执己见,偏要让他去学一门他不喜欢的职业,结果使他失去了发展的机会。他顺从了父亲的执拗的脾气,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不得不学医术,或者也可以说是不得不假装着学医术,因为实际情况是,在所有书籍当中,唯独医学书是他所不熟悉的。别的学问他没有一门不精通的,单单他靠它挣面包吃的这一门他却一窍不通。说来真够他倒霉的,其结果,他刚到四十岁,就连饭也混不上了。

这样的人来到沃尔斯华绥先生的饭桌上,必然受到欢迎。因为他的不幸遭遇,不是他自己造成的,而是出于旁人的愚蠢和奸邪,这种不幸就绝对会帮助他提高自己在沃尔斯华绥先生心中的地位。医生除了这个消极被动的“优点”,还有一个“积极主动”的长处——那就是,他看起来十分信仰宗教。至于他是真虔诚地信奉,还是装装样子给人看,我不能冒昧断言,因为我缺少一块足以辨别真伪的试金石。

如果说他这种虔信使沃尔斯华绥先生感到满意,那么白丽洁小姐感到的则是喜悦。她经常跟医生讨论宗教问题,对医生这方面的学识极为佩服;他呢,对小姐的学问也极尽恭维之能事。小姐听了也感到非常高兴。白丽洁小姐确实读过不少英国神学书籍,附近的副牧师让她难倒的不止一个。说真的,她的谈吐那么纯正,神情那么端庄,举止又是那么严肃,很可以与跟她同名的那位圣女[2]或罗马历书[3]上任何一位女人媲美,她足以当得起“圣女”这个称号。

既然各种同情心都容易产生爱情,那么经验告诉我们,最能促使男女之间产生爱情的莫过于宗教上的同情共鸣了。医生看出自己已经赢得了白丽洁小姐的好感,就对十来年前发生的一桩不幸事件感到懊悔起来,也就是说,那时他跟一个女人结了婚。如今,那个女人还活在人间,更糟糕的是,这些情况都为沃尔斯华绥先生所知。这对他来说是个致命的障碍,否则的话,他对于与这位小姐结成美满姻缘,早已有了八九成的把握了。至于与小姐发展一种暧昧关系,他从来没有此类念头。这多半是因为他信教虔诚,当然更可能因为他用情专一,因为他的全部感情都倾注到只有靠婚姻才能拿到手,或者说才有权拿到手的那些财富上,而那是靠男女之间的罪恶关系得不到的。

他对这件事并没有琢磨多久,就想起来,他还有个弟弟,没有他这种不幸的缺憾。他相信弟弟一定能够成功,因为在他看来,白丽洁正渴望早日出嫁。读者诸君,如果您听到这位弟弟的条件后,大概对哥哥如此有把握,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这位先生年龄三十五岁左右,中等身材,体格就像通常说的相当健壮。他的前额上有一块疤痕,但那不但无损于他的俊美,倒能表示他的勇敢(因为他是一个领半薪[4]的退伍军官)。他的牙齿很齐整很美,而且只要他高兴,他的笑容里能显出一种和蔼可亲的样子。虽然他的相貌、他的神态和嗓音,使人觉得有些粗鲁,但是他随时能把它们收敛起来,换成温柔体贴和脾气随和。他并不是缺乏文雅,也不是完全不懂风趣,年轻的时候,他也是十分活跃的。虽然他近年来变得严肃,做出一副庄严神情,但高兴起来,随时可以恢复以往的活泼神态。

跟他的医生哥哥一样,他也受过大学教育。他父亲也像对待他哥哥一样,行使权威,逼迫他去当牧师。可是没等到举行授圣职典礼,他父亲就与世长辞了。于是,他就脱离了的主教的队伍,转而为国王服役。

他先在龙骑兵队里买了个中尉的职位,后来升到大尉。但因为同上校吵翻了,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他只好把官职卖掉。从那时到现在,他就隐居在乡间,专心致志地研读《圣经》,以至于有些人怀疑他是想加入卫理公会[5]。

一个品德像圣女的小姐,心里除了找个丈夫之外没有别的事情,遇上像卜利非大尉这样的男子,成就一段姻缘并非不合情理。不过,毫无疑问,医生对他这位弟弟并没有什么友爱之情。那么,如今为了弟弟,竟然辜负沃尔斯华绥先生对他的一番盛意,其中的道理的确很令人费解。

是不是有的人生来就以作恶为乐事,就像有的人被认为生来就喜欢行善一样?是不是有的人自己不动手去偷盗,哪怕给贼当个帮手也能从中得到快感呢?抑或(就实际经验来说,这似乎是很可能的)尽管一个人多么不喜欢也不敬重自己家里的人,但只要能帮助他们飞黄腾达,自己也总会得到一种满足?

以上这些动机中,是否有一个在医生身上产生了作用,我们不愿冒昧断言,但是事实确是如此,他很容易找了个借口把弟弟叫来,又毫不费力地把他介绍给沃尔斯华绥先生一家。他说,弟弟是专程来看他的,在这里只小住几日。

大尉来这里不到一个星期,医生就庆幸自己眼力不错,他确实有理由这么庆幸。大尉真不愧是一位谈情说爱的大师,技艺之高超,可与从前的奥维德[6]相颉颃。此外,弟弟还从哥哥那里得到一些妙计,他当然不放过,都尽量加以使用。

[1]穿上号衣是为了和别人家的仆人区分。

[2]圣白丽洁(1302—1373),出身瑞典王室,后到西班牙朝圣,经教皇批准,于1370年创立教派。1391年被封为天主教圣女。

[3]按照天主教的规定,其***中事迹突出者,死后五十年,由人申请,经教皇批准,可封为“圣人”“圣女”,并指定某日为其纪念日,载入天主教历书。圣白丽洁的纪念日为2月1日。

[4]当时的军官如不是实际服役或者退休,发给比原薪少的津贴,名为半薪。

[5]卫理公会是***教新教中的一个支派,1729年由卫斯理(1703—1791)等人创立于英国牛津,后与英国国教分裂。

[6]奥维德(前43—公元18),古罗马诗人,擅长写爱情诗,如《恋歌》《列女志》《爱的艺术》《爱的医疗》等,其代表作《变形记》中也有很多爱情故事。菲尔丁曾将《爱的艺术》一书译述为英语。

包含许多坠入情网的法则和若干实例;几段关于美貌和其他一切更应谨慎对待的促成婚姻的因素的描写

有些明智的男人或者女人(我记不得是男是女了)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无论是谁,生在世上,一生中注定要有一次坠入情网。就是记忆所及,说这话的人没有确切指出在哪个特定时期。不过,白丽洁小姐目前所达到的年龄,我以为和其他任何年龄段一样适于恋爱。不错,这种事儿发生的年龄一般要比她现在的年龄早得多。但是,如果她年轻的时候没有发生过,那么到她这个年龄就一定会发生了。而且我们还要指出,这样年龄阶段产生的爱情,要比年轻人的爱情严肃得多也稳定得多。年轻姑娘们的爱情是摇摆不定、喜怒无常的,并且还傻里傻气,叫人捉摸不透她们的心思,有时候甚至让人怀疑她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可是,对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来说,却永远没有犹疑不定的问题。这些庄重的、严肃的、饱经沧桑的女人深深知道自己的目的,因而即使最没有辨别力的男人,也总能很容易地看出她们心中的真实想法。

白丽洁小姐正是我这些看法的一个例证。和这位大尉在一起待的次数并不多,她就坠入了情网。她却并没有像一个傻里傻气的小丫头那样长吁短叹,形容憔悴,在家里进进出出,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毛病。白丽洁小姐明明白白地相信爱情这种甜蜜的感情不但是无害的,而且是值得赞美的,因此她既不害羞,也不惧怕。她对此只是感受着、体验着、陶醉着。

说真的,像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对男人所怀的富有理性的爱情,与年轻姑娘对小伙子的那种天真、幼稚的爱情,从哪方面看来,都是很不相同的。年轻姑娘往往把情感倾注在外表上,或者没有多少价值、不能持久的物事上,例如粉红的脸庞、嫩白的小手、黑李子般的眼睛、波浪式的鬈发、柔嫩的下颌、匀称的身材等等;有时候甚至爱上比这些更不值一顾或与情人本身关系更远的东西,例如身上的服饰,这些东西并非造物所赐予,小伙子们得感谢那些做衣服的、织花边的、编假发的、制帽子的以及卖米兰货[1]的。姑娘们对自己对别人都羞于承认自己这种热烈的感情,这当然情有可原。

白丽洁小姐的爱情与青年男女的爱情迥然不同。大尉在衣着方面绝对不依赖那些专门为***制作漂亮服饰的裁缝,在仪表方面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感激造物主的地方。假如他在什么聚会或客厅里出现,他的仪表和打扮一定会引起在场所有时髦女士的蔑视和嘲笑。实在说,他的服饰虽然还算得上整齐,但是粗俗难看,而且样式也不新颖。至于他的面容,我们前面已经描述过了。他的双颊的皮肤不但不是粉红色的,而且简直无法辨认那究竟是什么颜色,因为它们被黑色的络腮胡子全盖满了,一直盖到眼边。他的腰身和四肢生得固然算是匀称,可是又粗又大,别的什么都不像,只像身强力壮的庄稼汉。他的肩膀呢,宽得出众,小腿肚比一个普通轿夫还要粗。简言之,他全身找不到一点儿秀气雅致,而只有与之相反的笨气傻力。而那种秀气雅致才使上流商会的绅士们显得令人喜爱。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祖先给予他们高贵血统——那是用美味的肉汁和名贵的醇酒滋养出来的;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幼年时期受的是城市生活的熏陶。

尽管白丽洁小姐十分讲究品位,但在与大尉的交往过程中,被大尉的那富于魅力的谈吐完全迷住了,竟至于对他身上的这些明显的缺陷视而不见。她想(这想法也许是非常明智的),她要是跟大尉生活在一起,要远比跟一个外貌比他漂亮得多的小伙子生活在一起更幸福。因此,为了得到实实在在的满足,她在悦目这方面做出了牺牲。

大尉一发觉白丽洁小姐对自己有了爱情——在这方面他的眼力是格外敏锐的——就马上诚恳地回敬了同样的感情。小姐的容貌比起她这位情郎也好不了许多。我本想为她画一幅肖像的,不承想一位比我更高明的画家霍噶斯[2]先生早已为她留下了倩影。原来好几年前,他就画过她,后来把画像放到一幅描绘冬天早晨景象的作品里,最近还公开展出过。拿她来象征冬天的早晨并无不当之处。我们可以看到她正朝着考芬特花园[3]教堂走去(在画面上,她的确是在走着的),后面跟着一个饿得面黄肌瘦的侍童,手里捧着她的祈祷书。

大尉呢,也跟小姐一样聪明,他宁愿从小姐那里得到他所渴望得到的种种实惠,而不要那很容易消失的漂亮容貌。世界上就是有这种聪明人,他们认为女人的姿色是一种分文不值的东西;说得更实在一些,他们为了得到生活中的种种方便和舒适宁愿跟一个母夜叉结婚,也不愿娶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过清贫的生活。大尉就是这种人。他胃口极好,不挑肥拣瘦,所以他对自己很有把握,即便婚姻这桌宴席上缺少了美色这道佳肴,他也一定能够很畅快地享用。

照直跟读者说吧,自从大尉来到沃尔斯华绥先生府上,至少从他哥哥向他提起这门婚事时起,远在他发现白丽洁小姐对他有好感以前,他就已经心醉神迷地爱上了——就是说,爱上了沃尔斯华绥先生的宅第、花园、田产,以及祖上传下来的和佃租出去的田产。大尉对这一切爱得极其热烈,即使让他娶恩多尔[4]的女巫[5]作为附带条件,只要他有把握同这些房屋和田产结成百年之好,他大概也会欣然同意的。

沃尔斯华绥先生曾经对医生讲明,他今生不打算再娶,而白丽洁小姐又是他最近的亲属,并且医生还打探到,沃尔斯华绥先生有意立他妹妹的孩子为继承人,其实这一点不用他安排,法律也会替他办的。因此,医生和他的弟弟都认为,能为这个富裕之家生下一个孩子,享用取之不尽的财富,确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于是,两兄弟就用了一切心思去博得这位可爱的小姐的欢心。

幸福之神就像慈爱的母亲,往往给她的宠儿远过于他们应得的或期望得到的帮助。她对大尉就不惜心力。正当大尉处心积虑要实现他的计划时,小姐也刚好对他怀着同样的欲望,正考虑着怎样在外表上不显得过于急切地给他一些适当的鼓励,须知,小姐对一切礼法体统的遵守都是相当严格的。这一点,她很成功地做到了,因为,大尉那方面也每时每刻都在聚精会神地守望着,她的每句话,每个眼色和每个手势,都逃不过他的注意。

大尉从白丽洁小姐的温柔的关照中,感到很大满足,但这种满足却因为他担心沃尔斯华绥先生干预而大大地打了折扣。尽管沃尔斯华绥先生口头上曾表示他不在乎钱财,大尉却总是不能不有所顾虑,认为沃尔斯华绥先生实际行动起来,会像世上所有人那样,拒绝同意一桩让他妹妹吃大亏的婚事。大尉究竟是从何方神明那里得到这种启示,我们请读者自己去判断。不管这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反正他现在很奇怪地使自己陷入一种尴尬境地:不知道如何才能既向小姐表达情意,又不让沃尔斯华绥先生有所察觉。最后,他决定,利用一切背地里追求她的机会,而当着沃尔斯华绥先生的面,一定要尽量小心谨慎,严防暴露。他哥哥对这种办法极为赞成。

于是,大尉就找到机会,用明白的言辞向情人求婚,他得到小姐合乎礼俗的回答,那种回答是几千年以前就做出过的,后来一直由母亲传给女儿,世世代代传到现在。如果把它译成拉丁文,大致是这样:Noloepicopari.[6]这句话在另外一种场合也不知已经使用过多少年了。

不管大尉是怎么知道其中奥妙的,反正他完全明白了小姐的意思,紧接着就更加热烈、更加诚恳地再次向她进攻。小姐则按照应有的礼数,再次予以拒绝[7]。可是,随着男人追求得越来越热烈,按照惯例,小姐拒绝得也就越来越不坚决了。

我们不想把求婚的过程一幕幕地描绘出来,免得读者生厌。(尽管依某一位大作家[8]的意见,求婚的场景对求婚者本人来说是一生中所演的最快活的一场戏;然而在旁观者看来,也许没有比这更乏味无聊的了。)总之,大尉按照应有的礼数向白丽洁小姐这座城堡步步为营地进攻,而小姐也按照礼数进行防御。最终,小姐也是按照应有的礼数,无条件投降。

在将近一个月的攻守战中,在沃尔斯华绥先生面前,大尉对白丽洁小姐的态度总是冷冰冰的。他在暗地里追求得越顺手,在人前越是不动声色。至于白丽洁小姐,一旦她把情人牢牢抓住,在旁人面前就立刻对他显出十分冷淡的态度来。这么一来,除非沃尔斯华绥先生有魔鬼一般的洞察力(或者有魔鬼身上更坏的品质),否则他压根儿也怀疑不到在他的身边竟进行着这样的勾当。

[1]米兰货,指小件杂货,如条带、手套等。当时所卖的这种货多来自意大利的米兰。

[2]霍噶斯(1697—1764),英国著名画家和版画家,其画多含讽刺,是菲尔丁的好朋友。

[3]考芬特花园,也叫修道院花园,是18世纪伦敦的繁华区。

[4]恩多尔是巴勒斯坦的一个小镇。

[5]女巫的故事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28章第3至24节。此处比喻又老又丑的妇人。

[6]意思是,我不愿做主教。历来的规矩,天主教神父升为主教,在举行授职典礼时,要两次用这句话来拒绝。

[7]按照英国的习俗,在求婚过程中,女方要经过两次拒绝才能同意。

[8]指莎士比亚。

本章的内容也许在读者的意料之中

天下所有的交易,无论是打仗,还是婚姻,或者其他类似的事情,只要双方都是真心诚意的,不需要事先做什么准备就能达成协议。现在大尉和白丽洁小姐的事就是这样,还不到一个月,他们两个就成为夫妻了。

如今,最重要的事是如何把这件事告知沃尔斯华绥先生。医生承担了这个任务。

于是,有一天,当沃尔斯华绥先生在花园里散步时,医生就来到他面前,以一种十分严肃的神情,脸上装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开言道:“先生,我来这里,是向您报告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可是,该怎么说好呢?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几乎要发疯。”说到这儿,他把天下的男人和女人都狠狠地骂了一通,说男人什么都不顾,就只顾自己的利益;女人呢,好沉溺于自己的邪念,把她们和男人放到一块儿,保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先生,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么稳重,这么有辨别力,这么有学识的一位小姐,居然会被如此轻率的感情所迷惑!我又怎么能想到,我这个弟弟——唉,我为什么还把他称作弟弟呢?他不是我的弟弟了——”

“他当然还是您的弟弟,”沃尔斯华绥先生说,“而且他也是我的弟弟。”

“天哪,”医生说,“那么,先生,您已经知道这桩可怕的事了?”

“您要知道,卜利非先生,”那位好心人说道,“我这一辈子把这句话当作座右铭:‘凡事总往好处想。’舍妹虽然比我小好多岁,但她至少也到了能够辨别好坏的年龄。如果令弟要是骗了个小姑娘,那我是决不宽恕他的;可是一个过了三十岁的女人,肯定知道什么会使她获得终身幸福。她嫁的是一位绅士,虽然在财富方面不能和她相比,但如果她在那位绅士身上看到某些优点,足以弥补财富方面的缺陷,那么我没有理由去反对她为自己的幸福所做的选择。我跟舍妹一样,并不认为只有拥有巨大财富才是幸福。我已经多次表示过,不论谁向她求婚,我一般都会同意的,所以对他们这件事,我本来只指望他们能同我商量一下;不过,这一类的事情都是非常微妙的。可能她非常害羞,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至于令弟,我一点儿也没有怨恨他的意思。他不欠我什么情分,我也不认为他有必要取得我的同意。因为既然舍妹已经达到自己做主的年龄,就像我刚才说的,她完全可以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

医生责备沃尔斯华绥先生对他弟弟过于宽大了,并且又把弟弟谴责了一通。接着,他还表示,从今以后,他要跟这个弟弟永不见面,断绝关系,随后,他又盛赞沃尔斯华绥先生有一副好心肠,尽力颂扬他的深厚友情。末了,他说,他无论如何不能原谅他弟弟,因为他害得他差一点儿丧失了沃尔斯华绥先生的友谊。

沃尔斯华绥先生这样答道:“即便我对令弟怀有怨恨,我也决不会迁怒到无辜者身上。不过,请您放心好了,我对令弟确实没有丝毫怨恨。依我看,令弟是一位有见识、讲信义的人。我不认为舍妹眼力差,我也毫不怀疑,舍妹同样是令弟的爱慕对象。我向来认为只有爱情才是使夫妻生活美满的唯一基础,因为只有爱情才能产生崇高而真挚的友谊,男女的结合必须依靠它来加强。我认为,凡是出于别的动机而缔结的婚约,都是极大的犯罪,都是对这种无比神圣的结合的亵渎。其结果往往是家庭不和睦,痛苦万分。为了对财富的贪婪和对美色的淫欲而把这种至为神圣的关系当作牺牲品,我们当然可以称之为亵渎,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比这更恰当的说法呢?

“如果不承认美能让人赏心悦目,甚至说美没有什么值得赞赏的,那不是虚伪,就是愚蠢。《圣经》里就经常使用‘美’这个字眼儿,而且提到的时候,总是带着赞赏的口气。我自己当年很幸运,娶了一位人人都认为长得漂亮的女人。我还可以把我的真实感受告诉您,我因为她漂亮而更加喜爱她。可是,如果结婚时只考虑美貌这一个方面,只一味追求美色,因而忽略了对方的一切缺点;或者对美色的要求过于绝对,竟至于因为对方不那么漂亮,就把对方天性里那些完美得多的东西如宗教信仰、道德品质和理性统统抛弃,这种做法无论对一个明智的人,还是对一个***徒来说,当然都是不相称的。如果得出结论说,对这种人,婚姻除了满足肉体欲望外,还有别的意义,就对他们未免太宽厚了。而我们所受的教育使我们都明白,婚姻并不是为满足***而产生的。

“我们再来谈一谈财产的问题。处世谨慎的人,对这方面必须有所考虑,我决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加以责难。按照这个社会的结构,不论是从婚后生活的需要还是从抚养子女来说,我们都必须稍稍考虑到我们称作物质生活的问题。可是,人们的愚昧和虚荣心促使他们产生许许多多不正常的欲望,使他们积存下的财富往往超过日常的需要。给太太置办大量的装饰品,给子女积攒巨额财富,都被习惯性地列为必需品。为了获得这一切,所有真正坚固的、美好珍贵的、高尚圣洁的东西,都一概忽略和漠视了。

“这种贪婪和虚荣的程度,在各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现,那些发展到极端的人,就和疯狂没有多大差别了——我指的是那些已经拥有巨额家产的人,为了进一步扩充他们本来已经享用不尽的财富,居然非要跟他们所厌恶的(并且是他们不能不嫌弃的)人——那些傻子和恶棍——去结婚不可。当然,这种人假如不愿意别人把他们当作疯子,就必须得承认他们根本没有能力享受夫妻之间那种甜美的友谊所带来的快乐;要么就得承认他们是为了迎合一些没有内容的、反复无常的、不明事理的世俗之见,竟然牺牲了他们本来有能力享受的人间最大的幸福。那种世俗之见,产生于愚昧,其力量也来自愚昧。”

说到这里,沃尔斯华绥先生结束了他的训诲之词。卜利非医生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不过,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使他的肌肉没有紧张得打战。他对沃尔斯华绥先生的每句话都加以赞扬,那种温顺和殷勤的神态,恰似一位年轻的教士有幸同当天登台布道的主教大人同席共餐。

读者诸君从前面那一席话里,恐怕会料想到这场和解(假如确实可以这么说的话)只不过是形式上的和解。因此,我们就把这一节略过不表,赶紧来谈谈大家一定会认为是关乎实质的问题。

医生把他和沃尔斯华绥先生之间那段谈话的经过对他弟弟叙述一遍后,笑着说:“我确实告诉他说,我已经同你断绝了关系,我甚至请求那个好心人,让他无论如何也别原谅你。你必须明白,他既然向着你说话,而他的为人是如此宽厚大度,我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论是为了你还是为我自己,我都希望最大限度地消除引起怀疑的可能。”

这时,卜利非大尉对哥哥这番话没有理会,可是后来他却非常出色地把它拿来利用了一番。

魔鬼最近一次到人世访问期间,给它的门徒留下了若干格言,其中一条是:一旦爬到高处,立刻把脚下的凳子踢开。说得直白一些就是:当你靠朋友帮忙高升之后,应当尽快把朋友抛弃。

卜利非大尉是否严格按这个格言办事,我不能绝对断言,但我可以有把握地说,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可以同魔鬼这条原则联系起来;除此之外,实在很难说他还有别的什么动机。因为他一把白丽洁小姐弄到手,并且同沃尔斯华绥先生言归于好,他对哥哥的态度就渐渐地冷淡起来,这种冷淡日甚一日,到最后竟然发展到粗暴无礼,闹得人人皆知了。

他哥哥私下里责备他不该这样做,不料却引出他这一段露骨的声明:“假如您住在我大舅子家里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您尽可以随时离开。”可怜的医生对大尉这怪异的、残酷的,并且是难以理解的忘恩负义行为伤透了心。因为天下最让人伤心的事莫过于自己做着坏事,帮了别人的忙,事后对方却以怨报德。假如帮忙者替人做的是一件崇高的善事,那么无论事后被帮助的人如何看待他的效劳,如何酬谢他,反正他自己想起来还能从中得到一些安慰。然而,假如一方面是被帮助的人忘恩负义,另一方面自己又受到良心的谴责,说他不该为这么个小人而玷污它,在这样一种惨痛的折磨下,他还能找到什么慰藉呢?

沃尔斯华绥先生替医生在大尉面前说了好话,同时希望知道医生怎么得罪了他。这个铁石心肠的流氓,竟然卑鄙无耻到了顶点,说他永远也不能宽恕他哥哥,因为医生为了自己的利益在沃尔斯华绥先生面前诋毁他。他说,那些话是他从哥哥嘴里套出来的。他认为他哥哥这事做得太狠毒了,他无论如何不能原谅。

沃尔斯华绥先生听到这话,严厉地责备了大尉,说这样的话不是配叫作人的人说的。他对大尉这种好记仇、不饶人的性格表示深恶痛绝,以至到最后,大尉只好装作被说服了,口头上答应同哥哥和解。

新娘子这时正在蜜月中,对新郎可谓恩爱无限。在她眼里,大尉是不会有任何错处的。她丈夫对谁有所不满,就足以成为她对那人不满的理由了。

前面已经说过,大尉是在沃尔斯华绥先生的要求下,才表示与他哥哥和解的。他从前那股恶气仍然埋在心底,因此他不断在私下里找机会向他哥哥发泄这种恶气,终于弄得那可怜的医生在这里待不住了。他宁可到外面去忍饥挨冻,也不愿从他曾经给予极大帮助的弟弟那里忍受残酷无情的、忘恩负义的侮辱。

医生一度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向沃尔斯华绥先生说出来,可是他又鼓不起勇气,因为那样一来,他自己就得担上一大部分罪名。而且,他把弟弟说得越坏,在沃尔斯华绥先生眼中他自己的罪名就越大,他也很有理由推断出,沃尔斯华绥先生对他的厌恶就越甚。

因此,他就假托别的地方有点事需要料理而离开了,说过不多久就回来。他跟弟弟告别的时候,装得若无其事,和颜悦色,而大尉的表演同哥哥一样精彩。沃尔斯华绥先生也就很满意地相信他们两个真的和好如初了。

医生径直去了伦敦。过了不多久,他就在那里伤心而死。由于这个原因死的人实际上比一般想象的要多得多。要不是因为它与其他一切病症有个不同之处即没有一个医生能治疗它,那它在死亡统计表上所占的位置本来应该更为显著的。

现在,我把他们兄弟两个过去的经历仔细查访了一番,发现,除了上面提到的那条可诅咒的恶魔的座右铭之外,大尉如此对待他哥哥还有一个原因:此人除了前面描述过的性格外,性格还极其傲慢凶暴,对性格与自己不同,在傲慢和凶暴方面远不如自己的哥哥一向有一种极大的优越感。不过,医生的学问却比弟弟渊博得多,人们也都说他的天资也比他弟弟聪明得多。大尉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觉得受不了。嫉妒是一种非常恶毒的情感,而一旦掺和了对嫉妒对象的蔑视,其毒性就更加厉害了。我觉得,如果嫉妒者又欠了嫉妒对象的情分,同以上二者加起来,所产生的绝不会是对嫉妒对象的感激,而只能是愤恨。

小说《汤姆·琼斯:全2册》 第一卷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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